龙船入了山东境内,朱翊钧露了个脸和迎驾的山东官绅、宗亲豪门见了个面,那孔府也知道天子来者不善,派了族中的继承人孔胤椿来迎驾,算是给天子一个面子。
这孔氏北宗当真是以为他们圣人之后、天下文宗没人治得了他们了,孔胤椿虽说礼数还算周全,但话里话外都是敷衍,巴不得朱翊钧赶快滚蛋,对随扈而来的孔闻音更是一点好态度都没有,甚至当着他的面在朱翊钧面前攻击孔弘章,指责他不顾宗亲之情、伪造《殷人遗卷》构陷北宗,可谓无耻至极。
对子骂父,哪怕一贯好脾气的孔闻音都忍不了,当即和他大吵起来,这孔胤椿也是气焰嚣张,谁不知道孔闻音简在帝心?他却吵得急了,竟然还动起手来!
于是朱翊钧直接在船上给了他四十棒子,让孔府仆役抬着他滚回曲阜。
迎驾典礼闹出这种事,朱翊钧也兴致缺缺,连船都没下,让前来迎驾的山东官绅和宗亲豪门统统散去。
朱翊钧这次到山东就是为了找孔家麻烦,一刻也不拖沓,换了车驾领着两万新军直奔曲阜而去。
孔氏北宗在曲阜经营千年,势力广大,朱翊钧不会给他们留下反应和遮掩的时间。
哪想到还没到曲阜就出事了。
灾民,无穷无尽的灾民,扶老携幼,拦阻御驾。
万历五年山东遭水患,连大运河都被迫截断,但实际上这场水患持续时间不长,受灾地域也并不广,朝廷依制发下赈灾粮款,派员督促,山东各地官吏依制救灾,到万历五年末,这场水患就已经平息了下去。
至少从奏疏和都察院御史的勘察报告上看是这么回事。
但如今朱翊钧巡幸山东,却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上万衣衫褴褛的灾民就等在官道上,见了朱翊钧的龙旗车驾便一拥而上,拦驾喊冤、哭声震天。
朱翊钧气得脸都白了,这事还不明显?地方官吏和下派督促救灾的御史钦差互相勾结,上下欺瞒,根本没有真正赈灾,朝廷拨下的赈灾粮款估计都装进他们的腰包了!
随扈的詹事府詹事余有丁代表天子上前安抚询问,很快就带回了消息,果不其然,这些灾民就是万历五年那场水患遭灾的灾民!
这些灾民状告地方官员贪污赈灾粮款,每日只供给灾民掺了沙子的霉米,而官绅宗室趁机强夺灾民土地,灾民实在活不下去了,不知从哪听来消息天子将巡幸山东,于是自发聚集起来拦驾喊冤。
朱翊钧听着却眉间一皱,扭头看向一旁的山东巡抚赵贤。
救灾不利、欺上瞒下、灾民拦驾,这么多大罪压在身上,赵贤却一点慌乱的样子都没有,端端正正行了个叩首礼,跪奏道:“陛下,臣救灾不利、护驾无功,自知罪孽深重,请陛下降罪,然此事内有隐情,万请陛下听臣一言。”
朱翊钧心中更加笃定,问道:“这些灾民,是你组织的吧?”
赵贤倒是坦荡,直接点头认了:“陛下英明,臣知陛下欲巡幸山东,便差使衙役、家仆走街串巷,将此消息传播于灾民之中,并使臣交好之商贾在御道之旁设粥棚以汇聚灾民,鼓动灾民拦驾伸冤,惊扰陛下,臣万死。”
朱翊钧暗暗点头,上万灾民各乡各县的都有,忽然汇集一处,没人组织是绝不可能的。
所以朱翊钧更好奇,这赵贤整出这么大个活来是为了什么:“赵卿如此设计,是为什么?你所说隐情,又是什么?”
赵贤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又磕了一个响头,奏道:“陛下,万历五年山东遭灾,臣祖籍便是山东济南府人,见乡民蒙难,如何不尽心劳力?故臣虽刚刚到任不过几周,就领着衙署官吏下乡,组织灾民自救、督促官衙救灾。”
“陛下英明,朝廷赈灾粮款下发及时,各地官吏尽力,这山东水患,实际上在万历五年年中就基本平息了。”
赵贤遥遥指了指曲阜方向,咬牙切齿的道:“唯有曲阜!朝廷的赈灾粮进了曲阜便被官吏孔家私分,臣派去督促救灾的官吏,连曲阜城都进不去,甚至有吏员被孔家豪奴殴打致死!曲阜周围上万灾民,吃不到朝廷一口赈灾粮、得不到一点救助,只能以野菜、蛇鼠乃至树皮充饥,中兴盛世,竟然一片赤地千里的末世景象!”
“孔家还驱动卫所兵卒,截断道路阻碍灾民逃荒,臣派去调停的官吏尽数被其驱走,灾民无依无靠、生活无着,只能贱卖土地,沦为佃户、奴仆,孔家勾连鲁王、官绅大肆兼并。”
“朝廷督促救灾的御史,或收了孔家重贿,或畏惧鲁王及孔家的权势,勾连一处、欺上瞒下,臣万历五年初才到任,根底浅薄,能驱动的不过身边家仆和衙署几个小吏小官,孔家在曲阜扎根千年、鲁王也是百年经营,臣如何能与之对抗?送去朝廷的奏疏弹章都被其截留,孔府和鲁王甚至私刻巡抚大印,以臣的名义向朝廷送了灾情以定的奏疏。”
赵贤苦笑一声:“孔家圣人之后、天下文宗,哪家官绅不给面子?就算有人知晓内情,也大多帮着掩盖,或者害怕得罪天下士子而一言不发,若非陛下巡幸,此事恐怕就这么盖过去了。”
赵贤又一头磕到地上,高喊道:“臣得知陛下欲巡幸山东,便想在陛下面前揭破此事,臣又担心无凭无据陛下不信,或陛下只在曲阜城内、不下乡间见不到灾民之苦,故出此下策,惊扰圣驾,请陛下治罪!”
所有人听得都是怒火中烧,李三虎最沉不住气,大喝一声:“孔家作恶如斯,真真该杀!”
王承勋也是一脸怒容,骂道:“这孔家,当真以为天下没人治得了他了吗?”
孔闻音则脸色发白,嘴唇微颤:“圣人之后,每日读着圣贤书、听着仁善礼义,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朱翊钧倒是没有他们这般激动,反而深深看了赵贤一眼。
他好歹也是权力场里混了这么久,接触的都是张居正这一类的顶尖高手,深知这些玩政治的家伙说的话都只能听一半、信一半,要是全信了被人卖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