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赵贤话说得看似滴水不漏,但细细一想,漏洞还是不少的:
灾民又不是木头,真要逃荒,光靠曲阜附近的卫所截断道路能拦得住?灾民逃无可逃,必然是有其他府县的官吏在其中配合,灾民就算逃出曲阜,也会被捕获遣返,如此才能断了灾民逃荒的念头,老老实实沦为佃农或奴仆。
鲁王和孔家确实势大,但出了山东他们还能有什么威势,以至于山东巡抚的奏疏都递不上去?
张居正独霸朝政这么多年,连往日里叫嚣不断的言官都收拾得服服帖帖,朝廷里多得是他的党羽,各地骂他的奏疏依旧是每日不绝送到御前,这孔家和鲁王难道比张居正权势还大不成?
在大明官场混,靠得就是关系,赵贤能混到一省督抚的显贵位子,怎么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要是铁了心要为民伸冤,自己奏疏递不上去,难道不会想尽办法发动门生、同学、乡友帮忙上疏?连海瑞那种孤臣都有一两个朋友,他赵贤就连一个愿意帮他的人都找不出来?
上万灾民这么大的事,朱翊钧巡幸山东迟早知晓,如何能瞒得住?孔府和鲁王即便再嚣张也得想办法遮掩一二,怎么会让一个一直和他们作对的巡抚把灾民组织起来?除非他们对赵贤根本没有防备,被他背后捅了刀子。
所以这贪污赈灾粮款、兼并土地之事,赵贤最少也是默认,没准还参与其中牟利。
朱翊钧双眼眯了眯,这赵贤是个聪明人,很明显是得知朱翊钧欲巡幸山东,猜到天子是要对孔家下手,又清楚这贪污赈灾粮款之事绝对遮掩不过去,干脆统统推到孔家和兼并之名闻于天下的鲁王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能换个清正廉明的好名声。
赵贤身为山东巡抚,代表的就是山东的官场,他作这场秀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意思,一定是山东各地官僚参与其中,同声一起的把孔家和鲁王推出来当替罪羊。
这还只是山东,还没到南方呢!官官相护、上下勾连便到了如此程度,为了保住自己连天下文宗都能卖,那被官吏称为“鬼国”,几乎成了割据之地的江南会是个什么鬼样子?朱翊钧想都不敢想!
朱翊钧冷笑一声,他猜透了山东官吏的心思,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不过如今还不是对他们动手的时候,相反,有这些跳反的官吏从旁协助,接下来料理孔家和鲁王就能轻松不少了。
朱翊钧抬了抬手,说道:“起来吧,赵爱卿如此忠心国事、刚直感言,朕如何会怪罪于你?只是这孔家天下文宗,你动不得他们,朕想动他们也难啊!”
赵贤心中一喜,脸上却依旧一副刚直的样子:“陛下,孔家嚣张跋扈、视曲阜乃至山东为其私产,作恶多端、人神共愤,臣在山东任上,每日都能收到状告孔家的状纸,陛下若是允许,臣可遍寻苦主,为陛下助力!”
呵,这是早早就准备好了啊!
朱翊钧心中又是一阵冷笑,孔府当然是作恶多端,不说这些圣人之后本就胡作非为,这满山东的官吏都等着让他们顶包呢,脏水还不得使劲泼?
这倒是方便了朱翊钧对他们下手了:“既然如此,就劳烦赵爱卿将这山东的苦主都聚集到曲阜来,朕要亲自审问!”
曲阜孔家已经是乱成一团。
孔家尊贵了千年,人人崇敬,他们早就把这当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所以京中爆发《殷人遗卷》之事,孔家连分辨都懒得,天子到了山东,孔府也懒得用心去迎接这“小户之家”。
哪怕是孔胤椿被痛打一顿扔了回来,孔家也一点不担心,孔家天下文宗、圣人后裔,天子还能怎么着?难道把孔家杀干净不成?那天子还要不要天下士人之心了?这大明还想不想千秋万代了?
成化年间衍圣公孔弘绪为非作歹、奸污妇女、杖杀人命,到最后成化天子不也只是革爵了事?大明需要孔家收聚天下士人之心,就动不了他们!新笔趣阁
真命天子又如何?哪朝哪代不出几个真命天子?可圣人先师千百年来只有一个!
但赵贤忽然背刺却让孔家不少人慌了神,天子动不了孔家,动动孔家里头的人还是可以的,孔家在山东为非作歹,谁不是满头的小辫子?
若是平时还能敷衍过去,可如今山东官场摆明了要拿他们做替罪羊,天子是动不得孔家,可他们这些附在孔家的小鱼小虾不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少孔氏宗亲跑来曲阜,聚在如王府一般华丽的孔家大宅里七嘴八舌的商议着。
主座上坐着的孔尚贤脸色也很难看,他是孔家的门面,自己也算是个有节操的读书人,又有成化年衍圣公被革的先例,自然不会像其他宗亲那般胡作非为,最多也就是兼并土地、逼人为奴。
这也是他有恃无恐的缘由,那什么《殷人遗卷》咬死了是南宗因嫉妒而伪造的,几千年过去了,天子还能把孔子复活了求证不成?至于兼并土地、逼人为奴,这满天下的豪门官绅谁不做?天子拿这当理由整治他,全天下的读书人都会不服。
天子没有确实的理由对他下手,他自然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现。
但如今却不同了,赵贤带头背刺,不知会捅出多少事来,一个驭下不严、礼教不周的帽子一定会扣在他头上,天子抓住这点做文章,就算动不了他,把他儿孙都干掉就是了,北宗没了继承人,这衍圣公的称号不就要落到南宗手里了?
看着喧闹的大堂,孔尚贤越来越烦闷,怒喝一声:“吵什么?成何体统?这么久了,可商议出办法来了?”
大堂中一阵沉默,过了好一阵,才有一名年轻的孔家宗亲左右看了一圈,忍不住回道:“家主,依我看这赵贤虽然可恶,但不过一个投机之人而已,只要想法子解了这事的根源,他还会如以前那般投向我孔家的。”
孔尚贤皱了皱眉,心中感觉到一丝不好,问道:“如你所说,这问题的根源何在?”
那宗亲微微一笑,指了指天上:“天降雷霆,根源自然是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