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事都是开头难,只要开了个头,后面的事就简单多了。
大明天子居于深宫、不该到处乱跑,这是英宗以后沿袭而来的“祖宗之法”,当年朱翊钧北巡,天下汹汹反对,逼得他不得不搞出一个偷天换日的计谋。
如今朱翊钧准备南巡,却没有几个官绅士人出来反对,天子在边关都待了那么久了,跑到山东待几天又有什么好反对的呢?
更别说天子南巡理由实在太过充分,《殷人遗卷》一事涉及到满天下读书人的利益,往大了说直接影响大明天下的稳定,孔府天下文宗,在山东根深蒂固,随便派个御史或锦衣卫能查出什么东西?天子亲自前往山东查问也不奇怪。
倒是孔府北宗和山东的官员明显是受了惊吓,一封封奏疏往京师送,都是反对天子巡幸山东的,还把武宗皇帝南巡、近侍内臣祸乱地方的例子给举了出来,一个个为民请命的样子。
连封藩山东的鲁王都上疏来反对,山东官绅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
但朱翊钧主意已定,整了这么大的活,弄得天下骚动,怎么可能就这么退了?
五月初夏,天津新军两万人入京,护卫朱翊钧天子车驾至通州,自大运河改换龙船南下,巡幸山东。
朱翊钧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京杭大运河,他穿越之前就沿着运河旅游过,穿越后也驾临通州,见过大运河的尾端。
但自大运河乘船南下,他还是第一次。
甲板上摆了几张小桌,几碟小菜美酒,与李三虎、王承勋、孔闻音三位随扈的同学一起就着大运河的景色边吃边聊。
李三虎如今也有个锦衣卫百户的官身,但实际上就是朱翊钧的带刀侍卫,朱翊钧去山东料理孔家,孔闻音自然是要跟来的,而王承勋则恰好从广东返回天津,朱翊钧顺手把他也带上,凑齐一桌麻将。
龙船驶过、诸船皆避,大运河上只有朱翊钧的船队在行进,往日里繁忙拥塞的景象一点不见,众人看着也无聊,只能是谈天说地,李三虎吹吹沙场故事,王承勋讲点广东和海外的奇闻,孔闻音说着国子监里的八卦,聊着聊着,自然也就聊到这大运河之上了。
“周老大你不知道,臣与伯英南下广东之时,就是顺大运河先到的杭州.....”王承勋嘿嘿一笑:“正好遇到漕运,也是这般诸船回避的景象,臣新建伯家的牌子都没用,那些漕丁为了清疏航路,把躲避不及的民船都撞翻了。”
“漕运关系天下稳定,自然是一概优先了。”朱翊钧轻轻点头,京师是百万人口的巨城,北地各省贫瘠,养自己都很勉强,京师所需的粮食大多要通过漕运从南方运来,更别说还有边关的军队需要供应,一旦北地遭了灾,还得备一份粮救灾。
所以自大明建国之始,这漕运就万分紧要,称得上是天下之重。
王承勋却摇了摇头,说道:“周老大,依臣看,这漕运天下之重,但要是这么搞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出大问题的。”
朱翊钧眯了眯眼,放下手中的酒杯,坐直了身子,问道:“为何?”
王承勋似乎早有准备,张口就来:“周老大,这漕运自国初发展至今,可谓麻烦多多,臣将其称为四大弊。”
“其弊一,在运河脆弱、时常淤塞,黄河水患严重,去年三月周老大您为何要复起潘季驯潘大人去总理河道?不就是因为黄河决口引发水患吗?黄河一有水患,河水裹着泥沙涌入大运河,运河便为之淤塞,清理河道耗银耗时,一旦影响漕运,京中便粮价飞涨、天下不稳。”
“叔夜说得没错!”孔闻音点头附和:“不止黄河,去年年初安徽、山东等地水患,运河也为之断绝,家父便是为等运河疏通,一直等到暮秋才抵京。”
王承勋点点头,继续说道:“淤塞还好处理,大不了等个几日便是,最麻烦的还是在‘钱’上。”
“其弊二,乃是‘浮收’,漕运之中损耗在所难免,但官府不愿承担,便设置各种杂税摊派给百姓,周老大您也知道,朝廷收三分税,办事的官吏就敢收到七分,这税地主、士绅、豪族是不会交的,最后都压在百姓身上,故而‘闹漕’之事屡禁不绝。”
朱翊钧当然知道,漕运是大明唯一一个武贵文轻的衙门,为何?就是因为百姓“闹漕”不断,漕运衙门的官吏都得靠着武官手里的刀子护着,自然只能低着头做人了。
王承勋话还没完:“其弊三,便是‘缺钱’,漕粮开拔,需得漕丁兵卒押船护送,也需熟练船工、漕工,但朝廷给每船拨银不过200两,自国初就没变过,如今物价相比国初涨了多少?就算官吏好心不克扣,分到一船人手里还剩下多少?连自己都养不活!”
“故而漕船每到一处便向官府摊派,官府由此额外加税,也在其中上下其手,最后又如之前一般,全数压在百姓头上。”
“这运河两岸就没有清正的官员?”李三虎塞了一嘴食物,含含糊糊的问道:“朝廷清正之士又不是死绝了,总有人不肯摊派害民的吧?”
王承勋苦笑一声:“虎头,你不懂这官场,上上下下的官吏都借着这个由头在其中伸手,一两个清正的官能有何作为?官府不摊派,就没钱给漕丁漕工、船工,就算他们不闹起来,罢了工、耽误了漕运,你说朝廷是保着这一两个清正的官惹得京师动荡、边地不安,还是对官府摊派睁只眼闭只眼,以换得天下太平?”
一船人都默然不语,自古清官难做便在于此,往往要一个人面对极为庞大的势力,很多时候还会被朝廷丢出来当稳定局势的替罪羊。
海瑞能做到如今这般程度,不也是因为隆庆皇帝和朱翊钧一直保着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