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勋微微一叹,继续说道:“其弊四,便是‘贪腐’,臣之前说了,运河沿岸官府私加摊派,国库空虚,朝廷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上上下下的官吏便以漕运为借口上下其手、横征暴敛,以至于官风大坏、贪渎成风。”
“其次,朝廷给不起钱,漕丁船工也不能活活饿死,便利用漕船走私商货,朝廷为保漕运稳定,只能默认,这些漕丁船工无人可制,也就愈发没了规矩,甚至拜香立门形成粮帮,与官吏、豪商、宗亲王室互相勾连,上下盘根错节,将这大运河变成了我大明最大的走私之地。”
“京师边地皆依赖漕运输粮,漕粮至则粮贱、漕粮出问题则粮价腾贵,故而有奸商勾结官吏宗室和漕运衙门,故意逾期输粮,甚至私卖漕粮,哄抬粮价,以牟取暴利。”
朱翊钧默默点头,叹了一声,漕运积弊众多,他怎会不知道?弹劾漕运衙门的奏疏在他那都堆了好几桌,但漕运也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东西,真要进行改革,一个弄不好就搞得天下大乱,所以人人都知道漕运弊端多,但却从国初一直拖到现在都没人敢动。
不过,如今王承勋突然说起这事,而且明显是有备而来,想来他应该心中有了一番谋划。
朱翊钧摸了摸下巴,问道:“漕运弊处多,天下皆知,不知叔夜有何计策可以扭转?”
王承勋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简单,就一策,改漕为海!”
“河道时常淤塞,海道可会有淤塞?河船载重不多,海船载重数十倍于河船,可以省下不少船只,自然也省下了不少漕丁船工,朝廷花费和路上损耗便能大大降下来。”
“漕运途径各省,过境之时当地官府需遣派河工、漕工清疏河道、约束民船,扰民甚重,且漕船途径各省,才有了漕丁船工四下勒索摊派的恶弊!海船航速快、载量多,可自南方直上天津,沿途基本无需靠岸,自然省了民力,也断了诸省官吏胡乱摊派的借口。”
“还有漕运走私,周老大,这商货之利为何要给那些贪官污吏和不守规矩的宗室王亲?朝廷可仿效四海商行和南洋商行,雇商民船队运输漕粮,准其携带商货,朝廷减免商税,商民必然踊跃,有正经的赚钱途径,谁还会去走私?”
王承勋顿了顿,见朱翊钧皱眉思索着,嘿嘿一笑,继续说道:“朝廷以前也有改漕为海的议论,反对者的理由主要有四,一则海道不明、不利远航,二则倭寇作乱、海运危险,三则大海难测、常有漂没,四则海上潮湿、粮食易霉。”
王承勋端起酒杯润了润喉咙,又是咧嘴一笑:“说实话,若放在以前,臣也会赞同,但今时不同往日,这四条理由已经是不成立了。”
“如今天津开埠,多少商船自海路北上?海道运道早就被摸得清清楚楚,周老大若是不信,随便找个船主问问便知。”
“先帝时倭乱彻底平息,万历二年林凤远遁南洋,万历三年马六甲收复,我大明洋面安静,又何来风险?”
“漂没之事必不可免,但臣之前说过,海船载重数十倍于河船,便是有一二漂没,输送的粮食也远远多于漕粮,再说了,难道漕运之中莫名其妙沉了的漕船还少吗?如今往来南北的商船不少,朝廷只要细心调查,便能知晓海上风浪如何,这粮船到底是漂没还是被贪了,也就清清楚楚了。”
“海上潮湿,粮食确实容易发霉,但周老大您不知道,如今吕宋大开庄园,产的粮食、白糖大把大把运送回国,那些个船主商人要牟利,如何不去尽力解决受潮的问题?”
“如今南洋的船主改进了沙船,此船速度是慢些,破浪也不行,但船身有水槽船孔,水从槽入,即从孔出,舱中从无潮湿,用此船运粮运货,极少受潮。”M.biQUpai.coM
王承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做了个总结:“故而依臣看来,如今改漕为海时机已经成熟了!”
朱翊钧扫了一眼意气风发的王承勋,他哪里不知道王承勋今天突然提起漕运是什么意思?沈南言在南洋做得风生水起,以后他爹“大明第一商”的位子铁定是要交给他的,柳尚期在农事上颇有见地,今年还中了举,日后没准就是一任部堂。
张元功袭了英国公的爵,有天子支持,迟早是勋贵第一人,杨栋、林继业、杨辅正在边关也是风生水起,早晚是镇守一方的督抚大将,张简修是明明白白当宰相之才在培养的,连小胖子孔闻音都即将成为衍圣公、天下文宗。
可他王承勋呢?贵为新建伯家小爵爷,却还在给沈南音打着下手,心里急切再正常不过了,所以才会抓住机会讲起漕运之事。
王承勋是盯上了漕运总督的位子!漕运一国之重,漕运总督自然也是权势滔天,他在这上面做出一番事业,才不算辱没新建伯家的英名。
朱翊钧暗暗点点头,还是决定提醒这位同学一下,免得他被自己急于立功表现的心思冲昏了头脑:“叔夜,你知道朝廷每日都有不少官员弹劾漕运衙门,为何一直拖沓至今?皆因此事牵扯过大,一个不好就会天下大乱。”
朱翊钧点了点桌面,冷冷一笑:“朕何尝不知改漕为海好处多多?若只是牵扯到什么官吏宗亲,朕早就强力推动了,真正的麻烦,在这漕运乃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啊!”
王承勋兴奋的情绪有些黯淡,苦笑一声:“臣也知道,我大明兼并严重,江南尤甚,运河两岸的农户失了土地,只能靠着运河吃饭,漕工虽苦,但好歹有餐饭吃,遇到好官还能赚点银钱谷米,若是停了漕运,这些漕工生活无着,必然是要造乱的。”
“几十余万漕工,加上他们的家人亲友恐怕不下百万,运河沿岸又多是大明赋税膏腴之地,他们造乱截断运河不说,这大明半壁江山就要糜烂一片了.......”
“但是!周老大,您在张家口把晋商八大家杀尽时,为何不怕北地边关一片糜烂?因为您知道,这边地在这么放任下去,迟早会闹出大乱子,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彻底切了这瘤子!”
王承勋眼中闪出坚定的光芒,握着拳说道:“如今这漕运不也是这般情况?放任下去问题只会越来越大,小修小补已经无济于事,不如另辟蹊径、从头开始!天下聪明人这么多,这漕工如何安置,总能想出办法来,可若是什么都不做,难道这些问题弊端就能自己解决吗?”
朱翊钧点了点头,左右扫了扫大运河,微微一笑:“叔夜,你有这般心志,朕很开心,新政改革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要改革漕运,上上下下反对之人不会比之前反对夺情的人少,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此次南巡结束,就不要回广东了,这漕运总督的位子,朕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