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2 / 2)

正在此时,口外传来隆隆炮声,如惊雷一般惊得满城瑟瑟。

田家家主长叹一声,起身道:“也罢,老范,我就先告辞回去准备准备,你我黄泉路上再叙世交情谊吧!”

一轮炮,轰开城门,天津新军和御马监兵马一拥而入,高喊“只诛首恶、余者不论”、“弃械投降、秋毫无犯”等话语,分成几拨向衙署、武库等紧要之地和八大晋商的宅邸前进。

张家口的守军根本没有战心,哪怕那几家晋商散尽家财,这些兵卒也在炮响之后就一哄而散,只有守将的家丁和晋商的鞑子家奴在绝望的负隅顽抗。

在火枪火炮的轰击之下,这些负隅顽抗的家伙连半个时辰都没支撑得了,张家口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朱翊钧在城门楼子上找了个地方坐着,等着正在堡中清点的王崇古回来汇报,一旁的马芳爱不释手的拿着一把鸟铳把玩着。

朱翊钧并不是第一次见这位老将军,万历元年组建军校,马芳刚好被罢官归家,朱翊钧当时就想把他拉来去做军校的骑科总教官,只可惜这位老将军一心都在边关沙场上,又有些心灰意冷,朱翊钧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如今再见,马芳比上次看起来更加苍老,满面风霜、身板也有些消瘦佝偻,虽然虎威还在,但也一副英雄暮年的形象。

“当年戚元敬与臣说起这火器之利,臣言‘草原之上,快马、硬弓、轻刀才是杀敌利器’,与之好一番争论........”马芳悠然一叹,脸上挂上一些落寞:“陛下,如今看来是臣错了。”

“马爱卿何出此言?”朱翊钧没想到马芳会忽然感慨起来,当即劝慰道:“马爱卿边关征战几十年,自然是知道草原上杀敌利器是何物,快马、硬弓、轻刀,再加上个火器不就行了?”

马芳摇摇头,叹了一声:“陛下,臣老了,学不得新的东西了,陛下日后要平定草原,我们这些垂暮老将没什么用处,还是得靠新将、新卒、新军!”???.biQuPai.coM

马芳抖擞精神,放眼看向城中:“陛下这次下定决心铲除晋商八大家,此辈在边地经营百年、盘根错节,必然会有人作乱反逆,陛下若是用得着老臣,老臣还算有些脸面,能震得住宣府和俺答。”

“待陛下将这些毒瘤连根挖起之后,老臣便去那军校之中当个教官吧,咱们这些老东西,是该让娃儿们去闯闯了。”

朱翊钧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默默点了点头,这个老将军保家卫国几十年,一心都扑在边关上,如今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番话来,明显是退意已决了。

正在此时,王崇古登上了城楼,身后的兵士还押着一名衣衫不整的男人,正是那范家家主范明。

“陛下,那八大晋商,黄家家主远遁女直,梁家家主逃回山西,田家家主自尽,靳家家主抗拒抓捕被格杀,其他四家家主皆就擒!”王崇古指了指身后的范明:“这范家家主,臣为陛下带来了。”

朱翊钧点点头,挥了挥手,兵士把范明往地上一摔,城楼上的官吏将帅纷纷告退,连锦衣卫都守在远处,只剩下朱翊钧和范明两人。

范明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自顾自爬了起来,整了整衣冠,等着朱翊钧问话。

“你是个聪明人,想来应当知道朕为何单独把你提来。”朱翊钧起身走到一处垛口旁,城楼下正有大批宣府兵和大同兵将八大晋商的男丁押解出城,准备在城外全数处决。

震天的哭喊求饶之声没有让范明感到一丝不适,他也走到一处垛口旁,朝朱翊钧拱了拱手:“陛下将贱商提来,无非是为了交易和解惑.......”

扫了一眼城外草地里一排排跪下的族人,范明又苦笑一声:“如今看来,是只为解惑了.....”

“你猜的没错,京师十数万百姓官卒、牺牲的那么多将士,只能用你们的命来还.......”朱翊钧向城下挥了挥手,城下的兵士便挥起战刀剁下一排排人头。

范明面上终于有了一丝不忍的神色,说道:“贱商之子范永斗,从小聪慧,极善商事,贱商本来想与陛下最后做次交易,留他一条性命,贱商便将这山西晋商的产业、商队和朝廷边将的关系统统交给陛下,只是如今没这个必要了。”

朱翊钧冷冷一笑:“无妨,其他几家的家主没你这般聪明,但也没你这般不怕死,用点刑,朕终究会自己拿到手的。”

范明点点头,又恢复了之前那般淡漠的神情,问道:“不知事到如今,贱商还能为陛下解何惑?”

“只是求证而已......”朱翊钧看着城下一片人头落地的景象,竟然心中一点波澜都没有:“白莲教和京营那些饱受压迫、命贱如草的人,他们造起这场大乱,朕能够理解,但你们呢,有家有室、富贵无比,为何要作出此等反逆之事?”

“贱商是个商人,所作所为自然是遵守行商之道......”范明仿佛在教导族中后辈一般,声音柔和稳重:“行商之道,说白了就是寻机逐利而已。”

范明扭过头来,冲朱翊钧微微一笑:“陛下知道,晋商发家靠的是走私、盐业、票号、囤地,陛下要行的新政,能让我等贱商继续垄断这些暴利产业吗?”

“举凡天下豪商,能做得那般大的产业,哪个不是上下贿赂、勾连朝官将帅乃至宗室王亲,陛下,您行的新政,能容得下这些吗?”

“有些人安逸惯了,享受一天算一天,最多也就吵嚷两句,可像贱商这类人,有十分的利,就要尽力一搏,何况是拥立新君、千秋富贵的重利呢?”

朱翊钧暗暗冷笑,他猜的没错,为什么这次白莲教造乱会有如此之多的豪商显贵、官吏将帅参与其中?为什么白莲教要选在京师这个“死地”起事?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把他诱出关外欲重演土木堡之变?

这次白莲教之乱根本就是一场针对新政势力的斩首行动!

勾结鞑子干掉自己这个支持新政的皇帝,利用白莲教消灭两宫、李芳、张居正、英国公、惠安伯这些支持新政的首脑人物,新政自然是无疾而终。

而这些内外势力扶立的新君,靠着这些新政的反对势力登基,又哪里还会行什么新政!

真真好谋划!用十余万人的生命、用边关的战火、用大明的国运,换得他们永世的富贵!

只可惜,他们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朱翊钧能赢下辛爱黄台吉,东胜卫城鞑子大军崩溃的那一刻起,他们的苦心筹划就彻底破产了。

范明很明显清楚这点,幽幽叹了口气,问道:“陛下,获利越多风险也就越大,贱商知道这点,早做好了死难的准备,但陛下欲将这世道洗涤干净,风险百倍于贱商所行之事,陛下一招不慎,莫说这皇位性命,便是连大明都可能亡了,陛下可做好准备了?”

“此事无需你操心,你们用那十余万无辜的性命替朕下定了决心!”朱翊钧看着城外血流成河的场景,目光无比坚定:“你们让朕记起了初心,朕为什么要在贵州一待近十年?朕到这个世界后为什么要行新政?不是为了什么前程、什么编制、什么皇位大明,是为了让人能活的像人!”

“所以这吃人的世道一定要改变,朕一定要把新政推行到底,哪怕是掀翻这大明朝,朕也在所不惜!”

范明有些没听懂朱翊钧的话语,但能感受到他的决心,微微一笑,正正经经行了个礼:“那贱商就祝陛下心想事成!”

说完,便从城楼一跃而下,摔在城下鲜血四溅,身子扭动了一下便再没了声息。

天上忽然下起雪来,先是细小的雪粒,紧接着又飘起了鹅毛大雪,逐渐将城外满地的尸体和鲜血盖住,整片天地霎时间变成一片白色。

朱翊钧长长出了一口气,呼出一片白雾:“哈!白茫茫一片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