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正值天寒地冻之际,北地花木大多都已过了时节,可梧桐院的大花园到底不同于别处,墙边那些红紫不再的槭树与香气难寻的金桂仍是枝雅叶秀盎然可爱,高大挺拔的香樟与栾树依旧如华盖巨伞。沿着曲折蜿蜒的碎石小路迤逦而行,不时可见寿带、孔雀、极乐鸟等珍禽于枝头掠过,显出色彩绚丽的身影。也不知是谁人竟有如此本事,能让这些南方禽鸟在北地安然越冬。
绕过小路尽头的硕大湖石,眼前视线豁然开朗,又是一番洞天。足有十数亩方圆的人工大湖因与活水相连,看似平滑如镜的湖面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缓慢流动,昨夜凝结的薄冰在岸边层层叠叠,远远看去如浪堆雪。水岸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十数座以曲桥彼此相连的水榭亭轩,且不论匠人营造技艺之高明精深,单是那一根根粗有单人合抱的楠木梁柱,就是笔常人不敢想象的花费。
初次置身于此,田知棠不免暗自咋舌,心说到底是传命国侯,这梧桐院不过是严家名下诸多产业之一,可单单一座花园就足教许多显宦巨富之家都自惭形秽,既有北地华宅的恢宏大气,也有江南庭园的精致幽远,当真是“多方盛境、咫尺山林”,一路走来,这满园的假山奇石四时花木、亭台水榭小桥平湖,无不彰显出令世人眼红心羡的富贵气象。
沿岸边继续前行,又见一株金钱绿萼默默开在湖畔,因离旁边那座假山太近,本该俊丽秀雅的树形已被挤得歪斜,只一眼,田知棠就从中品出几分别样滋味,既非我见犹怜的娇弱,也无孤芳自赏的傲然,而是有志难伸的不甘。
据说梧桐院奇花佳木虽多,唯此一株最得夏继瑶喜爱。
湖心有座八角飞檐的凉亭,以红漆雕栏的九曲桥连着水岸。此时岸边桥头已然站着几道身影,腰间皆系有金丝绦子,彼此却并不交谈,只是默默伫立。见田知棠现身,各人反应不一,或冷冷一瞥,或全然无视,唯有一名年轻男子露出矜持而又含蓄的笑容迎上前来。
此人容貌长得颇为英俊,双目神华内蕴,身姿颀长挺拔,穿一袭烟墨色缎面圆袍,虽衣领外翻略显轻佻,却是眼下国朝男子最为时兴的穿法,看起来很是潇洒不羁。
“想必这位便是知棠兄吧?在下赵秋寒,日前听闻知棠兄于城门前技惊四座,初来乍到便为小姐立下大功,委实钦佩之至,怎奈琐事繁杂不得抽身,迟迟未能与知棠兄谋面,今日总算得见,顿觉传闻不虚,知棠兄果然是龙章凤姿、卓然不群,幸会!”
听对方自报名姓,话又说得十分客气,田知棠连忙微笑还礼:“原来是秋寒兄,久仰大名。在下貌粗性鄙才不堪用,幸蒙小姐抬举,方得腆列此间,然则与诸位一比,简直如砂石混于珠玉、萤火较之皓月,心下自惭形秽已极,岂敢当秋寒兄如此盛赞?”
尽管他此前一直没有机会与诸位同僚打交道,却早已对赵秋寒这个名字多有耳闻,心知此人位在梧桐院一众管事之首,不仅功劳卓著,更于夏继瑶有过大恩——此人是夏继瑶父亲夏明达生前挚友之子,因夏明达当年担任朝廷侍御史时得罪过不少官员权贵,待其屈死诏狱,对夏家落井下石者大有人在,幸得赵家父子拼死相护,其时尚自垂髫的夏继瑶才能活着离开京师,前来燎州投奔外祖严荣。对于这么一个在梧桐院内举足轻重的人物,即便田知棠平素最是烦恶这类虚情假意的场面客套,也不得不违心地摆出一副友善姿态。
既然一个主动示好,一个曲意迎合,之后双方自是相谈甚欢,等借着近来城中市井趣闻闲聊一阵,耳听得身后林间传来声声人语,二人这才止住话头,与其他管事一道垂首肃立,恭迎夏继瑶的到来。
一阵环佩玎珰响过,夏继瑶在一众丫鬟下人的簇拥下款款绕出湖石。只见手捧镂花紫金手炉的她今日一袭素色宫装,肩上披了领油光水滑的紫貂短裘,大袖宽衫杂裾垂绡,湖风过处衣带飘飘,既灵动飘逸,又颇具古风。
由于此前一直未曾有幸目睹夏继瑶真容,每每只隔着珠帘回话,此时的田知棠竟不免有些冲动,微微抬头看了过去,然而只一眼,他就因惊诧而陷入恍惚。
坊间早有传闻,说燎侯严荣的外孙女儿是个倾国倾城的桃李佳人,可在田知棠看来,此类说法终是阿谀奉承的意味居多。不可否认,夏继瑶的确姿色不俗,只是鼻如刀削眉似剑锋,兼且眉骨粗突,眉脚斜飞入鬓,如此锐利线条放在男子脸上自能增色添彩,之于女子则未免过于生硬,英气有余,柔美不足。但这些至多只能算是白璧微瑕,真正令田知棠满心惊诧的,是对方那双眼睛。
夏继瑶的眼睛很美,凤目流转顾盼生姿,乍一看便有如那晴时的海、雨后的天,明澈、静美而又空灵,可若是细细看去,这份空灵静美之下又蕴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似乎只要这双眼睛的主人愿意,这片海就会掀起狂风巨浪,这片天就能降下暴雨雷霆。在这样一种力量的加持下,她的高高在上也成了天经地义和理所应当,仿佛她就是天地万物的主宰,生杀予夺,无可反抗。
田知棠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而且还见过两双,其中一双属于真龙天子,三十年龙盘潜邸,终得鳞爪张扬,便可横扫列国的大虓先庄明帝陈陟;另一双则属于他的父亲,半辈子淡泊无争,一朝怒而拔剑,竟作七千里龙吟的剑中九五田少游。
可是今日,他却在一个年仅双十的女子脸上看到了这样一双眼睛。
一念及此,他不禁在心中默默叹道:“可惜她是女子!万幸她是女子!”叹过,他忽又心中一动,只觉得自己似乎已能理解严荣的矛盾和痛苦了。
就在田知棠暗自感慨之际,夏继瑶已然来到桥头,先是对一众管事颔首致意,而后又将目光落在初次置身这等场合的田知棠身上,开口问道:“知棠啊,若是我没记错,你来我这儿已有两旬了吧?”
田知棠上前回道:“回小姐话,确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