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却说节字营。
自打那天夜里得梧桐院派人相助擒下梁天川,公孙飞鸿起先虽觉意外,之后却也迅速回过味来,心知夏继瑶此举除了向其外祖严荣卖乖之外,未必就没有“送客”之意——武四营是已在朝堂上失势不假,可只要这身衣裳还在,武营侦骑就仍是皇家豢养的鹰犬、帝王袖中的尖刀,既然你节字营此来说是“追拿钦犯”,如今人已成擒,你们走是不走?
因怕迁延之下惹来误会,公孙飞鸿走得毫不拖泥带水,虽说回京路途遥远,为顾念马力,需得仔细拿捏脚程,可短短几日之后,一行人还是望见了位于燎、驰二州交界处的老鸦岭。作为燎北有数的天堑,老鸦岭自是山势险峻道路难行,眼见时辰已晚,公孙飞鸿也不逞强,只领着一众随行部下便往山口处的塘驿镇暂作休整。
塘驿镇顾名思义,原是一专供地方公文往来与军情塘报转递的官方驿站,因地处要道易聚人气,渐渐形成村镇,被纳入附近谷阳县治下,成为本地一大商税来源,繁华不输县城,直到前些年朝廷耗费巨资于燎北疏浚清淤大兴漕运,此间人气难免转移去了北面大河沿线的城镇,虽不至于萧条,终不复往日喧闹。
公孙飞鸿一行进入镇子上的时候,夜色已然深沉,街面上一片冷清寂寥,只有几盏破旧风灯在寒风中散发着有气无力的光亮,却令灯火不及处更显昏黑。等来到镇上唯一的客栈,看着院子里那几架大车上插的镖旗和车旁七八个负责值夜的趟子手,公孙飞鸿不禁皱起眉头,只是略作沉吟,他竟道了句“另找地方”便又一夹马腹继续向前,见他如此,几个已经准备下马住店的侦骑自是面面相觑。
“哎,皮匠,头儿这是怎么了?”一个年轻侦骑看了眼公孙飞鸿的背影,小声问身旁的年长同伴。
“什么怎么了?”绰号“皮匠”的年长侦骑闻言不解。
“虽说里头已经客满,可咱们直接按老规矩赶人就是了,为何要另找地方?镇子上就这么一家客栈啊,我可不想又睡野地里。”年轻侦骑说道。
“你们几个傻小子难道不认得那镖旗?”皮匠这才恍然,看了眼客栈里的大车又问几个年轻同伴。
“认得啊,不就是金戈铁马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们啊,人家可是燎州第一镖局字号,背景深着呐!”皮匠失笑摇头,“老话说的好哇,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咱们武四营早已不比当年,这回差事紧要,头儿是不想节外生枝。”
“就算如此,这也太他娘的窝囊了吧?咱们是没当初威风,可这身衣裳总归还在吧?怎么的?难道他金戈铁马的后台再硬,还能硬得过皇家?而且咱们这回押解的又是朝廷钦犯,只要他家总镖头没被猪油蒙了心窍,理当知晓轻重,乖乖把地方给咱们让出来才是。”年轻侦骑们满心不忿。
“要不说你们是雏儿呢?”皮匠闻言,脸上笑意更甚,“呐,老叔今日便教你们一个聪明,省的今后瞎捅娄子。你们给我记住喽,这天底下吃镖局这碗饭的人呢,出门在外最忌讳的就是一个‘生’字,向来是一不走没探过的生路,二不住不熟悉的生店,三不理不知来路的生人,这是多少人拿命换回来的教训,是人家铁打的行规。你刚才也说了,镇上就这么一家客栈,人家既然住在里头,定是早已摸透了底的,岂肯轻易换去别处?万一出了岔子丢了镖,你替他们扛啊?再说就车上那些箱笼的样式和数量,人家这趟镖只怕不轻,鬼知道是哪位大老爷的宝贝?赶紧走了,他们这些外出走镖的最是谨慎多疑,没见一个个都已盯着咱们了么?别再惹出什么误会来。”
几人在后头聊得火热,公孙飞鸿在前头自然听得分明,却也懒得加以理会。皮匠说的固然有理,却并未说到点子上,真正令公孙飞鸿作出方才决定的其实另有原因——根据某些江湖传闻,金戈铁马的东家兼总镖头金为桑曾与黑衣明王梁天川之间有着过命的交情。尽管传闻难辨真假,公孙飞鸿却不愿一丁点的冒险,诚如皮匠所言,如今的武四营早已不复从前,出不得半点闪失。
正自盘算着是否该去镇上哪位大户家里过夜,公孙飞鸿心下陡然一凛,就见街道两旁那些黑灯瞎火的店铺突然门窗洞开,一阵劲弓开弦声后,百十支利箭破空而来,数十个刀兵出鞘的蒙面黑衣人紧随其后,猝不及防之下,一众节字营侦骑被冲得是人仰马翻。
异变陡生,公孙飞鸿脸上顿时青气凝结有如覆霜,一边举手挥刀拨落来袭箭雨,一边牵马调头直奔人犯所在,谁知夜色中寒光惊现,一点剑芒自夜幕后远远袭来,迅如风疾如电,来得毫无征兆,却又凌厉万分,他匆忙举刀格挡,一声金铁交击脆响,手中千锻宝刀竟然悲鸣寸断,碎铁飞溅如星。
“头儿,事不可为,走啊!”眼见自家都尉兵刃损毁,出剑之人却是身形未现,心知二人实力相差悬殊的皮匠连忙大声疾呼,“不能全都把命撂这儿!”
公孙飞鸿闻言面沉如水,一时间心念飞转如电。
“保重!”只是须臾之间,他已作出决断,毅然调转马头,仗着胯下马快,转眼便没入夜色深处,再出现时,他已置身塘驿镇外的一座荒山脚下。
临阵脱逃固然令人不齿,公孙飞鸿也非贪生怕死之徒,但是皮匠说得不错,他们不能全死,必须有人活下来,设法将功赎罪,如若不然,不只是节字营,整个武四营都会有更多弟兄人头落地。
走脱人犯的罪过,他们担不起!
“到底是谁?”望着夜幕下的小镇屋影,公孙飞鸿深深吸了口气,想到先前那一剑,他仍旧心有余悸。
就在节字营遭遇不测之际,燎州东城青龙坊一家名为白云斋的小茶馆内,田知棠正自手捧早已凉透的茶水,望着窗外夜色神游天外。
这间小茶馆虽只三五张桌子,也远远比不得东市涤凡居的茶香书韵,却胜在窗外有条青龙渠,清澈渠水冲去了俗世的喧嚣与人心的浮躁,为这座城市留出一角难得的清静。自打发现这么一处所在,田知棠时常来此点上一壶店家自制的野茶,就着窗外的潺潺水声一坐便是几个时辰,直到店家夜半打烊才默默离去。
尽管他既不好喝茶,也不会品茶,可是有人曾经说过——每一杯茶都有一个故事,恰如每一杯酒都是一段人生,而他既有苦涩的故事,也有辛辣的人生。
何况他还很喜欢白云斋这个似乎隐隐浸透了岁月沧桑的名字。
世事无常,白云苍狗。
不知从何时开始,明明未及而立的他却已暮气深沉。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宿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