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已然看清自己宿命的人总是很难再对人生抱有任何的幻想与憧憬。
其实田知棠并不信命,也一度坚信自己的人生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但之后的经历让他不得不承认某人说的很对——人生就如河流,你或许能够自行选择是做涓涓细流还是大江大河,是泽被苍生还是泛滥为祸,但你永远无法选择自己的源头。当源头已被赋予某种特殊的、不可更改的涵义,那么你的人生早在开始之前便已注定。
从祖上在三百年前接过北海南池衣钵的那一刻起,“化身鲲鹏、斩断长生”就成了所有壁州田家子弟的宿命,哪怕他们明知这条路要去的是最深最暗的罗酆山、最苦最难的阿鼻狱,却也只能拿起剑,走下去,义无反顾,前赴后继,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祖先之誓,子孙不得有违!
“茶凉了。”兴许是时辰已晚,年轻的店家提着一壶热茶来到店里最后的客人桌前。
田知棠收回思绪,歉然一笑,他以为店家是在委婉谢客,正要解下钱袋支付茶资,却被对方抬手按下。
“今日这茶,小店请了。”说话间,店家坐去对面,又为客人添了些热茶,“若不着急回去,聊会儿?”
田知棠看了对方一眼,有些诧异,却未拒绝。
“我叫白马。”店家微笑着自报名姓。
“在下田知棠。”田知棠颔首回道。
“我知道。”白马指了指田知棠腰间的金丝绦子,“如今城里不认得你的人已经不多。”
田知棠微微一笑,他知道对方只是客套。尽管黑衣明王梁天川的落网已在燎州本地传得沸沸扬扬,但人们的关注点几乎全在其杀官犯禁以及由此引发的驰州民变之上,至于梧桐院是否多了个管事,此人又有何本事,世人并不关心,即便偶然提及,也大多会因田知棠当晚的“偷袭”之举而语带轻鄙,或是对梁天川越发唏嘘同情。
其实在严家继承权的归属问题上,绝大多数人并不看好夏继瑶。亲疏有别本为人之常情,且不论夏继瑶是个女子,就算她是男儿,外孙与嫡孙的身份在这等家族承继的大事上也有云泥之别,便换作任何人,除非别无选择,否则都不会甘愿将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交到一个外姓人手上。
更有甚者,对于某些人而言,若非有严荣抬举,夏继瑶是谁?
梧桐院的主人尚且如此,他们这些梧桐院管事在世人眼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你的武功很高。”见田知棠没有接话,白马又道。
“雕虫小技,见笑了。”田知棠自谦道。
“雕虫小技?”白马轻叹,“若是如此,那么整个武林恐怕都没几人能算高手了。”
田知棠微笑依旧,不置可否。
“不过你还是当心些的好。”白马忽然说道。
“哦?多谢。”田知棠闻言先是一愣,又立刻反应过来。梁天川此前向以为人四海交游广泛闻名于燎北江湖,等到其落网成擒的消息传开,必定会有一些人为其鸣不平,而以夏继瑶的身份,这些人当然不敢去梧桐院讨要说法,那么这笔账十有八九会落到他田知棠头上。可话虽如此,田知棠却毫不在意,且不论燎州是严家的地盘,而他又是梧桐院的管事,便没有这层身份,那些人若当真上门找他麻烦,也只会自取其辱。
“谢骢。”将他的不以为然看在眼里,白马低声道出一个名字,“据说此人如今就在燎州。”
“此人竟与梁天川有旧?”田知棠端起茶杯啜了口,表情已不似方才那么自然,只因对方口中的“谢骢”贵为原州北山鸣剑门掌门。
北山鸣剑门又称北山剑派,乃是武林九大剑派之一,门下高手如云弟子数千,掌门谢骢更是当世最顶尖的剑客之一,人称“夏不闻蝉”,据说其剑法卓绝,可于盛夏之际一剑点落林间千百鸣蝉,“剑鸣蝉不鸣”。不过谢骢最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是其曾与昔日天下六大名剑之一,后因罹患恶疾而英年早逝的“惊霄剑客”乔雪麟“松间问道”——二位绝代剑客在几位武道宗师的共同见证下酣战竞日不分胜负,遂携手于漫山青松间弹剑高歌谢知音,互以剑鸣松涛相和,一时传为美谈。
如果这么一位顶尖高手打算亲自出马为梁天川报仇,倒还真不能等闲视之。
“不仅有旧,而且交情匪浅。梁天川曾救过谢骢妻女二人性命。”白马颔首认真道。
“多谢!”田知棠再次道谢,这一次他态度真挚,诚意十足。
“不必,举手之劳而已。”白马摆手笑笑,为客人重又添了些热茶,随即起身去到柜台后头。见他如此,田知棠也不追问对方为何好心提醒自己,只留下茶资便自出了茶馆,一边往梧桐院而去,一边在脑海里搜索所有关于夏不闻蝉和北山剑派的记忆。
虽然心中并不完全相信白马所言,甚至怀疑有诈的成分远比相信更多,但是老话说得好,有备方能无患,哪怕徒劳无功的未雨绸缪,也必然胜过事到临头的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