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你有没有看到圣旨?”
陇右道巡察使头皮发麻,整个人抖如筛糠,他感受到一股实质性的杀机。
如果说有,恐怕下一秒就会被大军剁成肉渣!
“有还是没有,直接说。”
张易之眉梢略微一挑,面色有一点点变化,但依旧显得云淡风轻。
可声音之中蕴含令人心悸的冰寒和杀意。
“卑……卑……卑职没看到圣旨。”陇右道巡察使弱弱道。
张易之看向几个监察御史和各级官吏,温声道:
“你们呢?”
剩下的人皆沉默,虽然良心不允许他们说假话,但他们承受不住说真话的代价。
张巨蟒挥起屠刀杀向陇西郡,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可言。
此獠不能容许陇西李氏继续存活,谁阻止他,谁就是死仇!
跟张巨蟒结成死仇,会是什么后果?
天下人都很清楚。
“没有。”
像是约定好了,剩下的人哑着嗓音齐声开口。
轰!
轰轰——
不啻于九雷轰顶,李氏族人全身血液都几乎凝固,怒火滔天仿佛要冲破九霄,又痛到绝望!
秦朝权臣赵高的指鹿为马,竟然就发生在眼前,而他们眼睁睁注视这一幕。
“无耻!”
“你们这群狗东西,究竟还有没有良心?”
“瞒报圣旨,是抄家的罪名,这是你们不可承受之代价!”
“……”
李氏子弟纷纷嘶吼出声,用充满怨毒的目光盯着郭温敬等人。
郭温敬神情有些愧疚,但还是悄悄将圣旨顺回袍袖之中。
张易之点了点头,轻描淡写的说:
“你们回去吧,记得写一道奏书给陛下。”
话音落下,郭温敬等人才长松一口气。
他们听懂了隐藏的意思,陛下不会责怪你们。
“王爷,卑职告退!”
郭温敬恭礼,而后灰溜溜的驾马疾驰,逃离这个血腥之地。
其余官吏也纷纷告退。
不是他们不想解救陇西李氏,实在是无能为力。
当一个人有着必杀之心,而这个人还是张巨蟒时,明哲保身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张易之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表情挂着冷冷的笑容。
他之所以敢这么放肆,当然是提前收到了武则天的密旨。
也就进陇西郡之前,神皇司绿袍亲自送来的。
而朝廷的圣旨,靠着驿站加急也能这么快,想来各级官员都心急如焚啊。
我要贯彻的意志,岂是你们所能阻挡?
当然,张易之绝不能让圣旨当众念出来,这样他的行为就站不住理,要知道忤逆圣旨可是死罪。
“张巨蟒,你就不怕苍天有眼么?”
有李氏族人目眦欲裂。
张易之敛眸,平静道:
“如果上天有眼的话,你们早就沉寂于历史长河了。”
顿了顿,神情略有些不耐烦,声音变冷:
“先交出族谱,朝廷不会滥杀无辜,也不会放过一人。”
说完挥挥手:
“列阵,弓箭手准备,炮台准备,先锋队准备。”
霎时,仿佛一台冰冷的机器运转,军阵中将卒各司其职,凛然的杀意对准李家所有族人。
李氏族人闭着眼,泪如泉涌悲愤填膺,绝望彻彻底底席卷全身。
场中时而传来拼尽全力压抑着的椎心饮泣,心如刀割。
就算没痛到流泪,他们也是喉咙发紧,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末日即将到了。
以往他们高坐山巅,居高临下俯瞰着世间的起起落落。
而如今轮到他们,才知道这种滋味何其悲痛绝望。
千年之间,不同的高门起起伏伏,有的如昙花一现,有的却可以顽强地存在千年之久。
而他们不管处境有多么艰难,依旧站在权势的最高处,享受着其他世家大族难以享受的荣耀。
今天,这一切都将结束。
“咯吱咯吱”——
村口,一个身形伛偻的白发老人,拖着一辆板车蹒跚前行。
车上装着的都是灵牌。
老人慢慢拖着,一步步走到张易之面前,他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就像盘踞的老树根。
“中山王,你刚刚白黑混淆,你应当知道世道有黑有白,我们李家族人亦如此。”
“陇西李氏地处边疆,西边是吐蕃西域诸国,草原是蛮子异族,李家子弟世代从军,清一水儿的军人。”
“多少铁衣裹枯骨,多少白骨缠草根?史书上那些西北狼烟,边陲战事,那些慷慨赴死,那些壮阔画面,留下多少李家男儿的尸体?”
“他们非帝王将相,也非黄紫公卿,都是一些默默无闻的人,却不得不舍生忘死,挡在那里,守护中原。”
“我们李家有的族人迷失在权势欲望里,有的族人却依旧为天下百姓而战,他们何其无辜?”
老人嗓音飘忽不定,变得含糊不清,低着看着灵牌,满脸自豪。
张易之面无表情地十指交错,轻轻互叩。
老人轻轻抚摸着几十块灵牌,老眼含泪道:
“他叫李信。”
“他叫李广。”
“他叫李靖。”
“……”
“他们都是史书上赫赫有名的武将,他们毕生都在保卫中原领土。”
“还有这些老祖宗,他们在劫难中保存文明的火种,让华夏文明重新站起来。”
“中山王,谋反有罪,可一定要株连陇西李氏十三房么?我们祖宗为神州大地贡献了一切,后人就得了这么一个回报?”
“你要他们在地下对着中原说一声:不值得?”
说到最后,老人嘴唇颤抖,已是泣不成声。
无数李氏子弟哽咽,痛至极致,互相抱着哭哭笑笑。
李氏满门何其何辜?!
这满门的忠骨,满门的热血,竟要被尽数葬送于祖地。
朝廷将卒也沉默下来,那一个个名字太震撼了。
飞将军、军神……
“然后呢?”张易之平静的目光直视着老人,声线冷冽道:
“你为什么不继续说李陵降匈奴,汉末李傕屠城?五胡十六国,你们祖宗做过多少丧尽天良的事,他们都不是你的祖宗?”
“军神他们自然是流芳百世,后世也不会有史官肆意给他们泼脏水。”
“就算再过一千年,他们也是习武之人的最高榜样。”
“他们的功绩永垂不朽,我等炎黄子孙应当铭记歌颂。”
“就算陇西李氏灭了,世人也不能抹去他们的功绩。”
略顿,张易之竭力平复愤怒,可表情还是有轻微的扭曲,他直视着老人:
“我张家老祖宗,有人一辈子都在行医救人,他救活了几千个百姓,他提着药箱走遍天下,最后累死在桑梓地里,无人问津。”
“还有人捧着书卷,拿着戒尺,在江南教书育人,整整五十年就守着破旧的私塾,最后老死在讲桌下,无人埋葬。”
“如果孔子是圣人,那他们何尝不是?他们为了天下那些微不足道的民众,倾尽所有,奉献了一切。”
“如果那晚李昭德政变成功,陇西李氏会不会看在他们的份上,饶过我们这些张家后人,会不会?!”
张易之一步跨出,死死盯着老人,咆哮道:
“告诉我,究竟会不会?”
老人低下头,脸上的皱纹紧紧挤在一起。
李氏族人涨了满腔的滔天愤怒,如同泄气一般,他们软绵绵跪坐下去,涕泪横流。
“哈哈哈哈哈……”
张易之仰天大笑,笑声异常冰冷森寒:
“不会,你们也不会!”
“历史不分好坏,只有成功与失败,唯有成王败寇而已。”
老人听到这话,眼底最后的光芒渐渐有所涣散。
他犹不甘心,颤声道:
“自南北朝以来,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屠戮门阀望族,你一定会遭到反噬。”
张易之凝视着他,跟那双浑浊的眼瞳对视很久。
“隋炀帝想灭你们,他被你们灭了。”
“英明神武的唐太宗,虽自称陇西子弟,但他每时每刻都想灭了你们,可他终究做不到壮士断腕。”
“如今陛下,千古唯一女皇帝,论阴谋无人能出其右,可她手段再猛烈,也做不到我这个份上。”
“为什么?”
张易之一边说话,一边扫视着李氏子弟每张脸庞:
“因为玩权谋斗争,我真玩不过你们,但如今我拳头硬。”
“何不在根子上彻底消灭?解决问题最直接有效的方法,那就是杀杀杀!”
“有朝一日,如果事实证明我错了,我会跟你们一样的下场,我张易之自无怨言。”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
老人眼睛一片死寂。
李氏族人的面孔无比苍白,似乎世事的冷酷无情令他们内心失望而彻底冰冷。
张易之眼神再无起伏,最后说道:
“言语在这个时候最是苍白无力,你们老祖宗李暠是西凉兴圣皇帝,既然祖上是帝王,那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谋反的下场。”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既然天下无人敢站出来,我张易之责无旁贷,当仁不让,做这个先驱者,做天下人不敢做之事。”
说完转身,背影是那般决然。
身形稀薄至极的老人沉默很久,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贴着脖颈。
轻轻一抹,鲜血飚射。
老人感觉自己的生机在缓缓流逝,他闭上眼睛。
在神魂消散之前,这位看守祖祠的老人,好似在缅怀沉醉往昔的荣耀,又像是在想象未来的凄惨。
最后他轻轻说道:“对不住了。”
噗通跌倒在地,眼中光芒消散。
也许他对不住祖宗,没有守护好基业。
也许是对不住那些被陇西李氏欺压过的人,只有他自己知道。
所有李氏族人悲愤欲绝,他们的眼睛正视苍天,好像有无穷的请问。
他们有悲凉与冤情要诉诸神明,他们的双脚发出剧烈的抽搐、挣扎。
仿佛要抓住那能挽救全族性命的稻草,又似乎要去撕碎施暴的凶手。
张易之眯眼仰起头,微风吹乱这位年轻人的鬓角发丝。
“是非功过,容我死了,再由后人评说。”
他缓缓扬起手臂,再狠狠挥落。
咚!
咚咚——
战鼓声骤起,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急重高度,喊杀声骤起。
朝廷精锐杀意冲天,呼声如雷,有排山倒海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