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开了这个恶劣的口子,那所有人辛辛苦苦构筑的关系网,都会出现裂痕。
所以大明历来的奸臣权臣就算弄得满朝皆怨,也没有被自己的门生背刺过,张居正是大明开国几百年来头一例,哪怕是个不懂官场的平头百姓也能看出来这代表着什么。
人心尽失!
值守内阁的王崇古知道事关重大,当下就把这两份奏疏给拦了,亲自拿着他们去找张居正。
但张居正能怎么办呢?见了这两份奏疏只能是摇头苦笑,他从一开始决定夺情之时,就已经料到了这个场面。
大明官场的潜规则不少,养望就是其中之一,声望怎么养?不就是逮着机会喷人,喷得越精彩,士林声望越高,士林声望高,皇帝的御桌前就总会有推荐你的奏疏。
如今张居正夺情悖逆纲常,犯了大明的政治正确,谁不想逮着机会上来咬一口?张居正再霸道、朱翊钧再袒护,难道还能把天下士绅百姓统统干死不成?
骂一骂张居正,就能换得士林偌大的名声,这买卖,换谁不做?
王崇古本来因高拱的关系和张居正一直不睦,但这两年见多了风雨,心中也是倾向于张居正新政的,如今见到张居正一副落寞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叹,劝道:“首辅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天子心向首辅,这些官也就嚷嚷两句而已。”
“不会那么简单的......”张居正苦笑着摇了摇头:“学甫,我自行新政以来,得罪的官绅勋戚不知凡几,如今我父病逝、天子令我夺情,天下骚动,这些人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岂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
王崇古皱了皱眉,又是微微一叹:“既然如此,首辅大人何必逆纲常而行事呢?守制不过二十七月,新政难道连二十七月都挺不过去吗?”
张居正又摇了摇头,手指在石桌上敲了起来:“学甫,我问你,自万历三年清丈田亩以来,时至今日,我大明得田多少?”
王崇古不知道张居正怎么扯到田亩上去了,老老实实回答道:“万历三年至今,得田七百九十万顷。”
“七百九十万顷,呵呵!”张居正冷冷一笑:“洪武二十六年,全国清丈田亩,得田八百五十万顷,这还是没算云贵的结果!两京一十三省,两百年生养,多了云贵两省,田地竟然比洪武年间的还少!”wap.
“问题出在哪?学甫,你也是我朝栋梁,你应该想得明白......”张居正一掌拍在石桌上:“官绅互相串联、豪族贵戚欺上瞒下,派去督促的官吏被腐化堕落,以至于政令到了地方便成了一纸空文。”
“学甫,你应该知道,从万历三年至今,田额增加最大的,是北直隶、河南、山西、陕西、甘肃、广东等地,为何?北直隶就在我眼皮底下,这些官吏糊弄不了我,河南是因为有海瑞,广东是因为有高肃卿,他们都是认死理、有威望的人,会不折不扣执行朝廷谕旨。”
“至于山陕、甘肃等地,则是因为天子把边地打成一锅粥,趁机用夜校和小学学子腾笼换鸟,当地官吏要么是幸进不为士林所容,要么随时准备顶一顶谋逆的帽子全家死绝,只能听命行事。”
“学甫,看出问题来了吗?新政能够落实的地方,全是靠强力推动的,要么是靠我、高肃卿的威望权势,要么是靠海瑞的名声,要么是靠天子的大军!”
“至于朝廷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如南方各省,便是上下糊弄,朝廷政令可远达吕宋,却进不了大明的东南!”
王崇古明白张居正的意思,微微一叹:“所以张阁老宁愿不要这身前身后的名声,也依然要夺情,就是为了固权,以强权推动新政继续下去。”
“正是如此!”张居正点了点头:“如今有我拿着考成法逼着官吏做事,新政才能推动下去,可若是我守制去职,学甫,这大明还有谁有这般威望权势去推动新政实行?”
王崇古皱着眉摇了摇头,如今大明有这般威望权势能够与天下官绅为敌的,除了天子就只有远在吕宋的高拱了,但天子亲自上阵,那就再没有缓和的余地,上下分裂甚至内战都有可能。
人头不是韭菜,治大国也不能光靠猛药,能保持稳定自然是最好。
高拱就更不可能了,先不说他已经决定永驻南洋为大明海外开拓奠基,万历四年以来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天子连李时珍都派到他身边去了,如今让他赶回京师,车马劳顿没准就要了他的老命。
想来想去,张居正是唯一的选择。
王崇古又叹了口气,说道:“话虽如此,可这纲常伦理几千年根深蒂固,天下的士林百姓奉之为天条,首辅欲逆纲常而行,恐怕日后会有更多您的门生、同门上疏弹劾您啊!”
张居正苦笑了一阵:“何止,那些不安分的家伙也会混入其中,将我的德行与新政绑在一块,借机攻击新政!若是我或天子扛不住喧嚣的舆论,这新政自然也就名存实亡了!”
张居正将那两份奏疏投入火盆中,看着升腾的火焰,眼中战意盎然:“但他们想错了,我一步也不会退,他们推出我的两个门生来试探,我就给他们添上一把大火!”
第二日,张居正再次上疏请求丁忧,语气恳切坚定,但这次奏疏甚至都没到朱翊钧的手里,陈太后大怒,一反常态的下懿旨令锦衣卫将赵用贤、吴中行及那日伏阙的官吏一齐锁拿,就在午门外杖责八十,生生打死了四五人。
打完还不解气,陈太后又下懿旨,将这些人统统发配去河套,让天子处置。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太后一贯没主见,又温和仁善,如今这般反常,明显是张居正在其中做了手脚。
顿时天下哗然,官吏士绅反对夺情的声浪更为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