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吾儿,当为尧舜(1 / 2)

朱翊钧知道这次父子交心的重头戏来了,赶忙坐直身子,全神贯注的等待着隆庆皇帝继续往下说。

但隆庆皇帝却又瘫回床上,喘着粗气、双眼涣散,竟然忽然回忆起历史来了:“嘉靖十八年,先帝册封朕为裕王,朕非长子,母妃又失了宠,先帝又听信方士谗言,迷信什么‘二龙不想见’,总之,先帝一直不喜爱朕,朕一直活得战战兢兢的。”

“后来,严党拥戴朕的弟弟景王,先帝也喜爱这个有主见的四弟,钧儿,你知道父皇不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朕与你说实话,当时朕过得幸苦极了,也曾想过干脆将太子之位让与四弟算了,朕做个太平王爷,又有什么关系呢?”

隆庆皇帝苦笑一阵,又继续回忆起来:“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侵,当时受了兵灾的百姓逃到京城,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朕看着心痛,便让裕王府的管事太监多召些流民进府做事,也算是保他们一个温饱,你母妃便是那时进的府。”

隆庆皇帝忽然顿了顿,眼神前所未有的犀利,语气都凌厉起来:“可朕救得了十人、百人,救不了千人、万人!”

“俺答攻破古北口,围着京师烧杀抢掠,十几万京营精锐、几十万勤王大军,竟然坚壁不战,不发一矢,坐看鞑子四下饱掠,一连八日!”

“朕在西直门的城楼上,都能看见远处火光冲天,几十个鞑子,就敢在京师城外公然抢掠逃难的百姓,而京中十几万大军,竟然连开门驱赶都不敢!”

“京师一日之间便涌进了成千上万逃难百姓,一片混乱,子寻不着母、妻寻不着父,京中的青皮勾结豪门富户大庭广众之下抢掠难民财物、贩卖稚童,而顺天府、锦衣卫竟然毫无作为,甚至参与其中牟利!朕每日都能见到饿死在街面上的百姓。”

隆庆皇帝双目通红,眼泪从面颊上滑落:“那时朕就在想,我泱泱大明,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武宗年间,我大明军士尚能北出长城、逐击察罕儿部小王子,怎么短短几十年过去了,我大明兵将连出城迎敌的胆气都没有了呢?”

“嘉靖初年,虽有大礼议之争,但国势也算欣欣向荣,怎么短短二十几年,就是一片亡国之象了呢?”

隆庆皇帝紧握着拳头,浑身都微微颤抖,咬牙切齿的说道:“朕想了很久,想明白了,这天下衰亡的根子,就在这当今皇帝、朕父皇的身上!”

“先帝刚登基时,也算是勤政,彼时,先帝严以驭官、宽以治民、整顿朝纲、减轻赋役,行嘉靖新政,也有了一番成果,大明可说是一片繁盛之象。”

“先帝不可谓不聪慧,也不可谓不英察,能力手段更是朕远远不及的,但这样一个少年英主,一个有明君之象的皇帝,怎么会突然成了一个一心玄修、不理政事的昏君,以至于酿成南倭北虏的祸患出来呢?”

隆庆皇帝直斥自己的父皇为昏君,也不管朱翊钧惊讶的模样,只是轻轻拍着他的手,继续说道:“朕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想通了,就是因为先帝太过聪明、手段能力太过优秀,所以先帝沉迷于帝王之术,却忘了君王之德!”

“何为君王之德?钧儿,你的那些师傅们肯定和你讲过不少,但朕今日告诉你朕自己思考的结果:所谓君王之德,便是天下之兴盛、黎庶之康定!”

隆庆皇帝努力坐起身子,试了两次却没坐起来,朱翊钧赶紧将他扶起,隆庆皇帝欣慰的笑笑,继续着他的教诲:“先帝幼年便斗败当时权倾朝野的杨廷和,几十年靠着一手帝王心术稳坐龙椅,他心中只有自己这条龙,看不见天下蚂蚁虫鼠,视天下如私财,视百姓如家奴,所以才会沉迷方术、一心玄修,从一个英主明君,变成了一个自私、贪暴的昏君!”

“朕那个四弟,说实话,很像先帝,也是英睿聪明,也喜好把弄权术,朕笃定他若登基,必然又是一个世宗皇帝,也正因此,朕才全心投入这场皇位之争,朕不单单是为自己而争,也是为我大明数千万黎庶而争!”

隆庆皇帝艰难的抬着手,爱怜的抚摸着朱翊钧的脑袋,无比温柔的教诲道:“钧儿啊!你和先帝一样幼时聪慧,以后一定能和先帝一样成为一个独掌朝纲的皇帝,但朕希望你牢牢记住朕的教诲,日后万万莫走先帝的老路,不可沉迷帝王心术,心里要装着天下的百姓!”

朱翊钧早在隆庆皇帝评述嘉靖皇帝之时,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朱翊钧也不由得眼眶微红,心中堵得慌。

隆庆皇帝确实如另一个时空里给他盖棺定论的历史评价一般,是一位仁善之主,而且他的仁善不是像被网络里被吹上天的宋仁宗那样只针对眼中看得到的人,他心里装着整个天下的百姓!

所以隆庆皇帝能忍受高拱横行霸道,能对孟冲等宦官太监的欺瞒糊弄视而不见,因为他知道高拱有能力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让大明皇朝蒸蒸日上,所以他全都可以忍!

历史也证明了他的抉择是正确的,大明在隆庆一朝有了中兴之象,为之后十年的张居正改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朱翊钧也彻底明白了为什么隆庆皇帝病得都快坐不起来了,却还强撑着将他唤来教诲一般,就是为了提醒他不要走世宗嘉靖皇帝的老路。

这是一位帝王对天下万民的责任之心,也是一位父亲对儿子的爱护之情。

朱翊钧站起身来,略退两步,端端正正的行了个大礼:“儿臣一定谨记父皇教诲,一生都不敢忘却!”

隆庆皇帝微笑着点点头,放眼扫视了一番乾清宫,眼中流露出一丝留恋之色,又很快被一阵绝决的目光代替,对朱翊钧说道:“去唤滕谨进来,让他差人召皇后与贵妃,还有阁部重臣们过来吧。”

“父皇?”朱翊钧有种不好的预感,抬头看着隆庆皇帝,没有动弹。

“钧儿聪慧,稍加磨砺积累,才具手段想来也不是问题,只要谨记朕今日教诲,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明君圣主.......”隆庆皇帝微微笑道,冲朱翊钧挥了挥手:“朕放心了,也不想强撑着了,朕累了,就这么去了吧。”

李贵妃入裕王府时就是当的陈皇后的宫女,陈皇后没有子嗣,对李贵妃的两个儿子十分喜爱,而且她也是生性仁善,相比严厉的李贵妃更像慈母,朱翊钧每日早晨到慈庆宫问安,陈皇后总是高兴不已。

当朱翊钧在乾清宫里聆听隆庆皇帝教诲时,陈皇后正在慈宁宫里安慰着被禁足的李贵妃,闻听皇帝有召便携手一齐赶来乾清宫,入宫便见朱翊钧红着眼眶站在一旁,太医们正为刚刚忽然昏厥的隆庆皇帝施药用针,两位隆庆皇帝的妻子顿时哭成了泪人,宫妆都花了。

朱翊钧正要上前行礼,隆庆皇帝却幽幽醒转过来,一醒来便问皇后和李贵妃到否?高阁老到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