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官们家财万贯,都该抓起来拷饷追赃!”
李自成这一番关于拷饷追赃的话立刻引起了衙内的热议,满座官吏乡绅军头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李怀仙、吴少诚、何进韬、李光颜、李过这些支持者高声叫好,从每个毛孔里都流露出愤恨,而反对者却大多沉默不语,衣衫褴褛的中间派赵千户口里大叫道:“拷饷追赃?老子泥腿子一个,你就是把咱老子卖到矿洞里,也换不来十两碎银子啊!”
看到有人挑头,已经从先前屠杀缓过劲的刘举人也吱声道:“我常跟大家讲,王道台是我的楷模,朝廷水利盐法马政驿站军械工程每次下来,王道台抢过来不必自己做,五十万两银子先拿掉三十万跟总督、察院、兵备、巡抚、府君、监军吃饭,然后发工三边各镇卫。”
“两转三转四五六七八转,他不赚钱想办法偷工减料,再下来跟工部、东厂、军器监、都察院勾结,追加二三十万两预算,朝廷一项工程下来,我看道台起码拿掉三成,他分给卫所这么一点点钱,他还有良心啊?他要大帅拷饷追赃把钱拿来剿匪,他怎么不先拷他自己?”
“就说咱们武威卫,他王正贤明里暗里跟咱们这些乡绅索要的剿饷还少了?”
三饷当中,辽饷在万历时代就开始执行了,因为是新推田法,所以又称新饷。萨尔浒之后,明廷对建州国策由主动的剿抚并用转入被动防御,辽东军事局面进入全面战略守势,内阁研讨后决定对辽东追加每年300万两的国防预算,当时内宫虽然有钱,但皇帝不肯出血。
皇帝不出钱,但这件事情又必须办。
为解决军饷不足,朝廷只好把目光盯向泥腿子,于是决定加征田赋,到天启时代,辽饷加征对象从田赋扩大到各行各业,在魏忠贤的主持下,关税、盐法、矿所、茶马、丝绢、流转等对象相继纳入辽饷,不过因为万历二十九年苏州纺织工人暴动留下的阴影,加上常年在山东、河东、北直隶一带图谋武装造反的白莲教的信徒也多是破产农民工商户,明廷中央浙、齐、楚、宣、昆、东林等党官员都曾建议缩小辽饷征收范围比例,为此还闹出了不少人命。
至天启末鞑子入寇甘肃,中央财政吃紧,不能支付地方,于是陕西、甘肃、河西、宁夏、延绥、固原等处官员只好自己想办法,他们各自按照辽饷的标准向辖区下达了加派标准。
虽然这个加派本质上跟辽饷并无出入,但因为官府想出了新的说法,所以民间还是将其称为新饷,至于廷议决定的面向全国追加田赋商税的剿饷,它的正式推行则是在十年后。
虽然史册记载的剿饷正式时间是十年以后,但五省流寇却不是十年后才有的,陕西三边等处总督、都察院、巡抚、兵备道、都司、府尹早已经在事实上征收这笔钱了,只不过名字不是剿饷,变着花样给你立名目,什么均输、防贼、马脚、江口,火耗大法就不用说了。
各种法子整下来,逼着你纳田卖女当流民。
朝廷拿不出钱转移支付地方,也就只好对这些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不时下诏整饬,前脚罪己诏反省整饬,后脚新的加派数目又下来了,仅崇祯四年,内阁预算追加数目就是六百七十万两,面对朝廷的考核要求,各级地方只好卖了命的收,最后超额完成任务!
北京预算派银六百七十万两,实征到库七百四十万两!
在李师道看来,这是以朱由检为代表的大明朝廷的坚强执政表现。
下面刘举人唾沫乱飞,还在那当着满座众人给李师道献计。
“武威卫三千户九千丁,一年田地盐法监矿军备出入收成不过三万银,他王正贤三令五申还要收去六成,名曰其名上缴朝廷,为辽东、宣府、大同、昌平、卢龙等军补饷防秋,王正贤贪残至此,现在却还有脸要大帅来拷饷追赃,大帅不如杀回兰州,先拷了他王正贤!”
一些知道内情的乡绅官吏也纷纷附和道:“嘿嘿,刘相公讲得有一点道理……”
李师道只冷眼看,从来只听说大明官绅勾结沆瀣一气,这还是头一回听说乡绅建议军头去抓了部级高官拷饷,看来肉食者们自己也是大鱼吃小鱼嘛,这刘举人是想害死李师道?
不管衙内热议,李师道陷入了沉思。
李自成提议拷饷追赃再分配,这个当然没错。
但李师道来大明是干什么的?造反,造反,造反!
不过李师道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指挥使之职都是狐假虎威暂时拿来的,现在执行追赃拷饷无疑会得罪很多敌人,既然这样做不利于苟且发展,那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不管别人怎么看,至少李师道自己是以大明卫道士自居的。
“好了二弟,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
眼见众人议论纷纷,李自成和李怀仙目光不善,李师道及时终止了这个话题,不过李自成还是不肯罢休,嚷嚷道:“大哥之前是怎么说的?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朱家狗官才罢手……”
轰!
听到这句话,人群一下子就炸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李师道。
“如果只是为了跟这些畜牲官绅沆瀣一气,那我们来甘肃还有什么意义呢?”
年仅二十一岁的李自成显然还没有理解这个时代和社会是怎么运转的,跟历代农民起义军领袖一样,既具备朴素革命觉悟,也怀有不切实际的空想,不过这也是小农的局限性。
“当日在米脂城外,你我歃血为盟,约定共图黄袍。”
“大哥还说,要踏遍天街公卿骨,杀到世间无人敢称尊,可这才多久?大哥就要跟残暴官绅狼狈为奸,万一被鞑子流贼乘虚入寇,荼毒甘肃父老,大哥不怕上天怪罪吗?”
李自成响亮的声音在议事厅回荡,坐在主位的李师道憋得满脸通红。
李怀仙见李师道尴尬,忙上前劝阻道:“老弟,你怎么能这样对指挥使说话?”
李自成说话做事本来就不过脑子,李怀仙不拿指挥使来压人还好,一拿指挥使来压人,他这倔脾气就上来了,冷冷道:“什么指挥使?分明是陕西响马!都是做贼的杀人犯。”
就差明着骂李师道造反了,李师道的脸色顿时变成了猪肝紫,李自成后面站的吴少诚,吴少诚是总旗出身的军官,当日跟李师道一起杀官造反,但他比李自成有城府得多。
眼见李自成脑子发热口无遮拦,说话不分场合让李师道下不来台,忙伸手拉李自成袖子,李自成回头看了他一眼,却道:“你拉我作甚,难道我说错了?我们哪个不是贼?”
几句话窘得吴少诚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暗自跺脚为李自成祈祷。
“大哥,二弟奉劝你一句,你要真想成大事,就跟这些畜牲官绅划清界限罢,如果你只是托举义之名行小人腌臜之事,还想跟王道台捞个一官半职,那你就还是尽早去信谢罪,自去武威卫指挥使请道台处罚罢,纸包不住火,大哥的特使终究是装的,又还能瞒多久呢?”
这一通话说出来,衙内人人脸色发白。
这李师道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就算他真是响马,眼下也只能捏鼻子认了啊!况且他上任的贴文令牌都是真的,估计只是残暴了些,还远远不到响马的地步,否则道台岂能用他?”
李自成还准备再说,不料李师道勃然作色,暴喝道:“够了!”
说罢一挥手,骂道:“来人,把这满口胡话的疯子推出去吊起来!”
李怀仙等人闻言大惊,刚要上前劝说,就看到把总柳则带着一队明盔明甲的士兵冲了进来,
杀胡所这十个把总和他们的部下昨天晚上都收了李师道的军饷,还指望新千户李师道为他们向上头讨薪呢,一进来看见衙内气氛不对劲,柳则便冲李师道拱手:“请大帅交办!”
李师道怒喝道:“把李自成这厮推出牙门,扒了衣裳裤子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