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随着商贾旅人的活动,汉中李狗儿的故事传遍北国各镇。
朝廷在洛阳跟朱温拼命,汴州北面行营都统李克用也动起来了, 他本想借道魏博进入河南,但是却被罗弘信再次拒绝了,李克用遂以罗弘信勾结朱温对抗朝廷的罪名对魏博用兵。
本着河朔三镇同气连枝的传统,出于和李克用的仇恨,王镕发兵帮助魏博。
朱温以李克用矫诏乱命,借勤王讨贼之名行兼并谋逆之实的罪名,协调照会卢龙李匡威、幽州刘仁恭、横海卢彦威、郑滑杨师厚四镇出兵, 会同魏博成德二镇会讨逆贼李克用。
消息传来, 和朱温有仇的天平军朱瑄和泰宁军朱瑾起兵响应李克用。
至此, 河北中原各镇,河内、横海、魏博、成德、河东、昭义、卢龙、幽州、郑滑、天平、泰宁、宣武均已卷入战争,仅剩易定节度使王处存和平卢节度使王师范还在犹豫。
整个河北乱成了一锅粥,河南也好不到哪里去。
隶属朱温的武宁军、毫州军、陈许军、徐泗军正在西起郾城东到清江口的漫长边境线上防备听命李晔的江西钟传、鄂岳杨守亮、湖南郑谷、淮南杨行密、浙东崔安潜、浙西钱镠。
更远的地方,福建、静海、黔中、桂管、岭南的兵马还在路上。
整个天下乱成了一锅粥,其中以洛阳为主战场。
朱温率六镇十五万精锐步骑在这里与刘崇望统率的二十四万唐军对峙。
当李狗儿的故事以非比寻常的速度传遍天下,全国公卿都陷入了沉思,僖宗皇帝真是被杜让能和刘崇望这两位宰相跟宦官杨复恭合谋害死的?长安那位天子真是汉中李狗儿?
朝廷正与朱温鏖战方酣,怎么又闹出一个假皇帝来了?
这么巧?
据说李振送回来了寿王妃何芳莺的衣带血书,不知道是真是假。
沧州节帅府,易定节度使王处存一个人沉思了很久。
像他这样的外臣,根本就分不清李狗儿和李晔,操纵废立的一直是宦官,《伪帝录》和《唐史纪事本末》记载的是杨复恭杀了真寿王立了傀儡李狗儿,这样的情况不是不可能。
如果那个李狗儿真跟寿王长得一模一样,则可能无限大。
对于宦官来说, 一个听话的傀儡比一个排斥宦官的寿王强得多。
因为这些层出不穷的野史和话本,中立派都在分辨真伪。
朱温集团则是高举李唐正统大旗,号召天下唐臣起兵勤王,诛杀杜让能一干国贼,迎立懿宗六子蜀王李保承继大统,号召天下人认识到李狗儿的丑恶嘴脸和刘崇望的歹毒用心。
至于李晔,一笑了之。
《长乐外史》发表大量长篇社论,痛批朱温一干逆贼的无耻行径,保皇党纷纷发文驳斥影响力最大的《伪帝录》和《唐史纪事本末》,随僖宗流亡成都的老臣相继出场作证。
拥护李晔的封疆大吏也相继上表宣誓效忠,誓死拥护狗皇帝。
李晔的办法倒是简单,杀人。
…….
李振被抓住了,一行人在逃往汴州的路上在潼关被捕,一并被捕的还有司农寺太仓令张俊惠和潼关防御使莫毅,这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宦官褚熊在李振身上敲诈不出任何东西,转手就把他投进了诏狱,张俊惠因为充当私盐贩子的保护伞向朱温卖盐,也被投进了诏狱。
潼关防御使莫毅有些不同,不知道是脑子有问题。
本来是武学毕业的军官,成绩名列同期前茅, 不知道怎么就上了李振的当, 竟然暗中跟李振歃血为盟,约定等朱温大军打到陕虢,他就和李振一干人在潼关起事响应勤王之师。
诏狱位于清明门的碑林巷,李振兜兜转转七年,最后又回到了这里。
当年他还不是宣武判官的时候,作为勋贵子弟的他经常在这里观看碑文书法。
掐指算来,李振离开这里已有七年之久。
碑林巷荒芜残破,那年离开这里的时候,李振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七年之后,自己终究还是回来了,同样是碑林巷,不同的是,换了人间,多了东厂。
……
世上有被下狱之后还自得其乐的官员,也有找机会逃跑的,还有被屈打成招的官员,但是从来鲜有被铁水灌耳、炭火烧舌、夹棍连腿、铁丝锁骨……之后还宁死不屈的官员!
……
冰冷的火把照耀下,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甬道的两侧便是监牢,李晔带着一群宦官一路前行,一直走到甬道尽头。
尽头是一个铁牢,漆黑一片。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被铁链锁在十字架上。
自始至终,李振没有说过一句话,褚熊不止一次扬言要杀了他。
每当遭受威胁,李振总是回以大笑:“数千日夜切齿,今日被逮贼门,无数妖魔当前,布衣尽染血痕,昏君佞臣奸宦,谁人胆敢冒犯,且看李振亡魂,死去何所道,快哉快哉!”
褚熊不止一次把烧红的烙铁往他胸膛上摁,摁死不松手。
李振惨叫震天,回过神来却是猖狂大笑。
“狗儿天子坐明堂,左右狐狸站两旁!”
“阴诡的披金戴紫,跋扈的持节封王,上有端庄圣君养人妻,下跪的衣冠世家藏心肠,殿悬着血泪忠良,这斑斑青竹泪几行,归义白发眺天狼,沦落在胡尘望帝乡,说一句楚虽三户三闾强,正气丹心高悬在日月上,不思图强复旧疆,治河修渠兴盐铁,却把刀剑向汉乡!”
“只恨我李振势单力孤,不能把你们这些衣冠禽兽个个屠尽,若是李振还能卷土重来,必将刀刀杀绝你们这帮丧心病狂之辈,孤掌难鸣,徒让妖魔禽兽横行朝廷,此生之憾!”
褚熊不止一次把锁住他的琵琶骨,拿起鞭子往死里抽。
李振疼得满头大汗,面上却是笑意不减。
“汴州朱大帅已经起兵,等他率军进京拨乱反正,必然杀光你们祸国奸宦,满朝世家将相尽是狼心狗行之辈,褚侍监不妨慢慢听,慢慢想,李世民一家的天下,早就该亡了!”
“狗皇帝李晔能杀我李振一人,杀得完天下人吗?”
“圣人?李狗儿!哈哈哈……”
“孽障,给我往死里打!”
每当披头散发的李振这样哈哈大笑,褚胖子就会疯狂嘶吼。
这样的对话,在诏狱不止上演了多少回。
被关押在诏狱的所有人犯都知道,甬道尽头有一个叫李振的汉子。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也许是到太平登封二年了。
某一个半夜,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诏狱,狱卒拿着火把查看两边的监牢。
“张俊惠,你怎么还活着?”
囚牢的铁门被踢了一脚,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牢房里接着便响起一个老人的哆嗦哭腔:“陛下,臣知罪,臣交代……”
“早说不就结了?非要挨这么一遭,不过朕现在没功夫理你。”
一个猖狂的声音叫嚣道,说罢就扬长而去。
“褚熊,马殷关在哪个牢房?”
褚胖子满脸的肥肉登时颤抖起来,堆起满脸笑容道:“回大家,在东二房。”
走过西五房的时候,昏君听到了几句话。
“莫使君,你他娘的诳我?咱几个辛辛苦苦照看你,你上线就一个?”
尖利的声音问道,鞭子抽得噼啪作响。
“我确实只有……”
“啪!”
这位莫使君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啪的一声脆响。
另一个声音说道:“看来莫使君记忆不太好,咱帮你松松骨,清醒清醒!”
“啊!”
男人的声音陡然变得凄惨了起来,过了一会才又大声叫道。
“两个!两个!我有两个同党……啊……”
从那牢房里走出一个黑影,再返回时手里拿着一只烧红的火钳。
滋滋的声音响起,男人的声音变得更加凄厉。
“三个!三个……饶命啊……”
“呸!”那个尖利的声音说道:“大唐随便一个县令都有几十个下属,你这样的京畿重镇防御使怎么会不如一个县令?看来莫使君的琵琶骨不舒坦,是想尝尝铁丝穿骨的滋味啊?”
“饶命……啊……”
“六个,真的没有更多同党了……”
“这就对了嘛,来,莫使君,报名字,明天跟我们去拿人”
尖利的声音说罢,取出纸笔开始准备笔录。
“约定起事的还有卢龙进奏使朱演,韩建旧部华阴防将张行审……”
李晔站在不远处的黑暗中,静静看着几个宦官用刑。
那个男人名叫莫毅,他的前任潼关防御使。
半年前,陕虢会战爆发,王拱率军渡过胪水,武学步兵科第六期十五班的莫毅,以初试第七复试第一甲第一等成绩被兵部任命为潼关防御使,官拜镇国将军前往潼关就职。
半年之后,在李振的撺掇策反下,莫毅决定叛国。
出卖潼关城防地形图,私自将库存炸药卖给汴州商人资敌,勾结各镇进奏使,与李振等镇进奏官秘密策划暴乱,意图将来接应朱温入关,一如历史上那个大散关防御使茅延世。
假扮藩镇刺客在长安袭击中央官员,只是勾结的人是李茂贞。
……
看了一会儿,李晔转身离开。
今夜的热闹还没完,牢房里的惨叫哀嚎不绝如耳。
不久之后,李晔来到了马殷的牢房。
当初孙儒座下的第二大将,历史上割据湖南的南楚开国大王,如今已是内侍省内府局的纺纱车高手,五月割麦子,六月能裁衣,七月打谷子,八月洗衣裳,劳动改造非常成功。
昏暗的牢房里,披头散发的马殷正在床上睡觉。
睡得非常香,外面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丝毫不能干扰他。
开什么玩笑,明天还得上工呢。
只是做梦的时候,马殷总是会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一夜,他也曾梦到百万雄兵。
他多希望这梦是真的,最好永远醒不来。
孙大帅还活着,广陵也没有瘟疫,杨行密躲在城里不出来。
淮南还在,宣歙也在。
对了,自己这不是也还在吗!
虽然将来大概是再也上不得战场了,但是自己还可以充在军中,做个摇旗呐喊的小兵,当个运输军粮的小卒,他日朝廷东征,自己还是要随军出关的,若能看到天下重新太平……
若是能看到那一天,也就不枉此生了。
如果能跟朝廷大军出关,在东征路上壮烈殉国,也算对得起皇帝的不杀之恩了。
自从被抓到长安,刘建锋他们都被朝廷灭了九族,自己却什么事也没有,就关在这牢房里,每天按时出工干活,晚上到点下班回来服刑,时不时还有酒肉,狱卒也不为难自己。
马殷都搞不懂了,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