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邺,齐军在战场中往来穿梭,大战已经落下了帷幕。
空气中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红色,血腥气浓重的令人作呕。
死尸堆叠如山,血水流淌成了一条小河,沿着一方土坡缓缓的向下流淌。
斛律光踏过这片尸山血海,被鲜血浇灌的松软的泥地瞬间陷了下去,一层从地面渗出的、浅褐色的血水染红了靴子的薄底。
斛律光此时的神情仍然不见疲态,还没有从战争的兴奋感中缓过来。
“左相……”高长恭在身后抱拳,“末将已经命人确定,那确实不是宇文宪的尸体……”
“宇文宪跑了……”斛律光神情有些复杂,“四面夹击,他都可以跑掉,这小子真是和宇文泰一样走运……”
斛律光摆摆手,道:“继续搜索,将斥候全都派出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长恭顿了一下,抱拳道:“遵令!”
其实他们都明白,宇文宪已经逃掉,再找到的可能性不大。
此一战,周军大败,至少六七万周军四散溃逃。
宇文宪混杂在这些乱军之中,只要他自己不愿意现身,谁可以找到他?
高长恭倒是可以理解斛律光的做法,这一战,所有人都看到了宇文宪不凡的统兵能力,若非斛律光、高长恭稍稍技高一筹,那么这场战争谁笑到最后还是未可知的事情。
招招致命,刀刀狠辣。
宇文宪表现出来的战略高度,已经足够让二人对他平等视之。
若是任由这个人回到北周,那么大齐未来必将多出一个大敌!
宇文宪活着,他们心里终究是难以安定……
“命大军原地休整一日,第二日出兵定陇,我们要赶在宇文护那老贼还没有布置好之前,尽快将定陇以东的通道打通,要快!……”
直到听完高长恭的汇报,斛律光才感觉浑身松懈下来,这时困意才如潮水般涌上。
他揉揉眉心,努力的将困意驱逐了一些,接着下令道。
十几个日日夜夜的筹谋布局,即使是斛律光也感到了疲累,他毕竟已经不再年轻了……
“左相,这会不会太仓促了一些?我们才刚刚打败宇文宪,这时候正是需要全军休整的时候……”
高长恭试图劝说斛律光,从本质上来说,他还是不赞同斛律光从定陇打穿同州,进逼雍州的计划。
然而斛律光对此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固执,第一次对高长恭露出了严厉的表情。
“本帅命全军休整一日,第二日,出兵定陇!”
马鞭扬起,几乎要指着高长恭的鼻子。
前几日还与众人说笑、谈笑着指点着后辈的斛律光此时就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呼吸悄然粗重起来,眼睛泛起了血色。
“本帅说的话,就是军令,不容置疑,你想让本帅听你的,除非有一日,你成为了本帅的上官!
……在这之前,本帅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
高长恭谦恭的低下头,斛律光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可知道,这对于我大齐来说,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过了这一次,老夫恐怕再没有机会可以拿下雍州了……!”
过了半晌,斛律光方才这般说道,语气和缓了一些,不过仍是有些生硬。
“可是左相您想过没有,韦孝宽袭击我军后方、威胁汾北已经是注定的了,左相率领大军与同州的宇文护对峙,如何能保证自己在韦孝宽攻取汾北之前可以打败宇文护?”
高长恭并没有就此被斛律光的气势压倒,冷冰冰的与斛律光争锋相对,令人难以相信这就是平日里谦和无比的兰陵王。
斛律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盯着他看:
“……先前我军从宜阳撤退,宇文护这老贼,以为我军大败,便让宇文宪趁胜追击我军。
老夫料想,宇文护以为宇文宪吞掉我们是十拿九稳,必定会抽调和州、同州、勋州各州府兵汇聚在定陇一带,就等宇文宪大败我军的消息传来便出兵东进!
老夫此时击败宇文宪,在宇文护立足未稳之时奔袭定陇,当可大破周军!……”
“左相似乎想得过于简单了,”高长恭凝视着斛律光的眼睛,“宇文护收缩在同州,无论兵力还是物资都远远不是我军可以比拟的,我军要东进,少不得要和当初对战宇文宪一样,先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有充足的粮草是行不通的。
我军的粮草损耗过半,洛阳方面,又急于收复河阴二郡,那么想要继续获得充足的钱粮,就只能让汾北各军镇支援。
但是汾北并不安全,只要韦孝宽出兵响应宇文护,那么我军的粮道便会受阻。
韦孝宽绝对不会让这笔钱粮全须全尾的运过来,等到我军在同州之下和宇文护形成了对峙之态,又当如何?”
高长恭叹了一口气道:“左相,末将可以明白你的苦心,但是你所图过大,并不是我军如今可以办到的事情,左相还是派兵屯兵宜阳、定陇,再做打算……”
“——这些早已在老夫的计划之内,你不必再多言,我意已决!”
斛律光冷冰冰的打断他的话,侧过身,闭目不再看他。
高长恭眼底闪过一丝怒意,道:“左相究竟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还是明明知道却有意避开,一意孤行?”
“放肆!”斛律光猛地睁眼怒视着他,高长恭毫不示弱,倔强的盯着斛律光的眼睛。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才慢慢的吐字道:“既然你并不愿意跟着老夫前往同州,那么你就率领你那北大营万人驻扎汾北好了。”
“提防住韦孝宽袭击汾北,保障大军的钱粮运输,如果粮草出现了半点差池,老夫唯你是问……!”
说着,斛律光便大步离开了。
高长恭立在原地,依旧保持着拱手的姿势,慢慢地,方才将手放下。
良久,天空下飘下一丝凉意,落在额头上,微冷。
高长恭这才发现青灰的天幕下竟不知何时落满了牛毛般细小的雨丝。
如针如绵,丝丝缕缕,哀转久绝。
雨势慢慢变大,不一会儿牛毛细雨便变成了米豆大的雨点,冲刷着大地。
“将军……”副将将一件蓑衣披在了高长恭的肩上,“当心着凉……”
高长恭仰起脸,任由雨滴冲刷在他的脸上身上,一会儿方才转身最后看了远处的大营一眼。
“通知下去,等明早雨停,我们便与大军分开。让所有人收拾好,准备开拔。”
“我们去哪儿?”副将下意识的问。
高长恭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满地血水里,淡淡道:“汾北。”……
无边的旷野上,群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无数道狼狈的身影在雨幕中瑟缩着前进。
他们身上穿着统一的,而且并不算单薄的底衣,有的身上还披着松松垮垮的战甲,有得干脆连靴子都跑丢了。
显然这是一群逃兵,此时他们再也没有上下级的分别。
所有人的精气神似乎都被这雨给浇凉了,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漫无目的的在雨中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