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裘员外的表字乃是其老父所取,说起来都是泪,他老父的泪!
这货年轻时不思认真读书,时常在青楼鬼混不归,数次被望子成龙的老父逮住,大怒之下便给他取了一个“忘归”的表字,寓意是要提醒他不可忘记回家。
然而此中真意岂可外传,裘员外无意中得睹《吊李白》,又恰好见到里面有“忘归”二字,于是便将其出处占为已有,又能附庸风雅,岂不妙哉?
见方唐镜问“忘归”的出处,裘员外也是老童生了,自然不会傻到将这刷声望的机会让给方唐镜。
“正是《吊李白》。”不等方唐镜吟诗,裘员外就先抢答:
“归来长安弄明月,从此不复朝金阙,酒家有酒频典衣,日日醉倒身忘归。”
随着语言的流淌,一个左手持杯畅饮,右手持笔挥毫两不误,斗酒诗百篇的大诗仙跃然眼前。
不说这里多数肚里都是有点墨水的,就算聋子听这首诗,也不禁要倾倒,文字之妙,可以浮一大白矣。
满堂都是“哦”“啊”的惊叹声,人人羡慕裘员外能从如此绝妙好诗中取得好字。
当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怎么就让裘员外成了这个妙手?为什么不是我?
只是艳羡之余,便不免有些遗憾,如此好诗,竟是第一次听闻,怎的以前从未听过?
裘员外吟毕,方唐镜比他还要陶醉,摇头晃脑回味半晌才悠悠道:
“世兄,此乃绝妙好诗,绝妙表字,不知您那远在贵州的族叔知道否?”
我……去,这岂止用力过猛,简直奋不顾身好吧,才两句话功夫,这就成通家之好的“世兄弟”了?
更无耻的是,这种时候还不忘提起对方当官的族叔,这无耻的境界,也没谁了吧!
事实上方唐镜也并没有多“用力过猛”,只是人人还沉浸在此诗的脱俗意境之中,方唐镜突然这副市侩嘴脸,便显得分外的突兀。
就如同阳春白雪中突然飞来一只绿头苍蝇,岂止大煞风景,简直是恶心。
裘员外显然也意外方唐镜的热情,不过这种情形他见得多了,都是想通过他攀附上族叔这条线的小人,这方唐镜人称“松江府第一秀才”,想不到也是个趋炎附势的无耻之徒!
得了面子里子的裘员外当然不会蠢到把赞美的话往外推,花花轿子人人抬嘛。
“吾爱此诗清雅脱俗,又倾慕诗仙之不羁才气,一时忘形,便取了此字,倒让小师爷见笑了,族叔虽不知,吾亦曾写信告之的。”
“原来如此。”方唐镜笑容一收,满脸冷峻地道:“想必是汝叔太忙,未曾看汝之书信,故而也不曾告诉过汝,这个表字,取不得!”
语气从春风化雨陡然间冷若冰霜。
裘员外十分不适应方唐镜此时说话的语气,仿佛长者对弱智的怜惜,又仿佛屠夫看肥猪在赞叹。
众人也十分不适应方唐镜突然变脸,当真比翻书还要快上三分。
什么叫“这个表字取不得”,难道是妒忌?
只有庞掌柜一干人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心下惊呼,我……草,来了!
方唐镜不理会众人心思,转身拍了拍王捕头肩头道:
“现在真相大白,把这大逆不道的逆贼绑了,拖下去,先打二十棍,枷号示众三日,然后再具书刑部,等待判决!”
此言一出,声虽不高,却全场皆惊,所有人都石化当场!
这你嬢简直就是神反转好不好?!
刚刚还称兄道弟,转眼间哥俩好就成了……大逆不道的逆贼!!
难道取了个好表字还犯法了?
这还有没有天理?
肯定是听错了…吧!?
裘员外差点要抓狂,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不对,是方唐镜有毛病!脑子有毛病!
王捕头虽是方唐镜的铁粉,也隐隐有些预料的,可到底是粗人,猜不透文人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事到临头仍是反应不过来,瞪大牛眼,无比蠢萌。
钱掌柜一脸早有先见之明的样子,更加傲然地俯瞰同辈。
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唉!一群不学无术的文盲!”方唐镜掩面叹息,悠悠地道:
“诗是好诗,字也是好表字!然则却真是取不得,这是——禁诗。”
禁诗?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如同平地惊雷,把所有人都轰得晕头转向,这从何说起?
“成祖皇帝有令:藏方孝孺诗文者,罪至死。”
方唐镜这话就如同一瓢冷水泼进了热油锅,顿时炸开。
“成,成祖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