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高务正这话,高务实轻轻摇头,道:“只要是一场权力斗争,那么不管它披着什么皮,背后的动机都是由利益产生的。”
他稍稍一顿,又道:“至于萨利姆皇子所谓的支持本教派,你与其说他是支持他们这群征服者原有的教派,还不如直接说他是支持‘征服者拥有一切’。而与此同时,支持这位皇长子的人,想来也必是那群‘打天下’的老人与这些老人的后代们。”
高务正闻言,悉心求教道:“兄长,若是这样说,那那位阿克巴皇帝为什么站在了这些人的对立面?我看不管怎么说,他们这些蒙古人的后裔作为征服者来到印度,就算做了印度皇帝,但是最能依靠的力量也仍然是他们蒙古后裔才对啊?”
高务实呵呵一笑,问道:“我且问你,我在南疆推行的归化户籍制,从制度设计层面而言,目的是什么?或者说,我是为了达成什么样的目标?”
高务正对这个问题倒似乎很熟,立刻道:“归化户籍制自然是为了收买……呃,为了天下归心,所以要给一些懂得‘良禽择木而栖’之人一个上升的空间,让他们认为……让他们知道,只要努力尽忠,就能成为我们的一员。”
高务实直接无视了他的口误,面不改色地轻轻颔首,道:“大致上是如此,但是并不全面。”
高务正马上到:“请兄长指点。”
“当我们刚刚控制南疆之时,由于当地汉人太少,势必产生两种情况:一方面,汉人的社会地位会非常之高,因为无论在他们自己,还是在当地土著看来,汉人就是征服者,是外来的‘人上人’,享有各种特权。
另一方面,正因为如此显著的族群差异,一定会形成‘汉人征服者’和‘被征服土著’之间的互相对立。
如此一来,当我们实力强大之时,当地人迫于形势,的确只能乖乖俯首听命,然而一旦我们的力量衰弱了——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导致的衰弱,哪怕只是当地驻军被临时调往别处,当地人也极有可能立刻发动叛乱,希望摆脱我们的统治。
我们不可能永远靠着各地驻军强压一切反对力量,因为这样的族群对立如果不能解决,那就会变成一场按下葫芦浮起瓢的游戏。我们能去按葫芦的手是有限的,但葫芦的数目却可能不断增长。
如此总有某一天,葫芦变得太多太多,我们再也按不过来,那么……后果可想而知。那么,归化户籍制是做什么的呢?是拔葫芦藤。”
高务实笑了笑,淡淡地道:“葫芦想要长出来首先需要土壤,但这土壤也是我们看上的,我们不能毁了这些土壤,于是就只能另想办法,让葫芦和土壤分离。
给葫芦们一条上升通道,让他们可以通过效力于我们而获得与我们一样的身份,这样就会产生两种不同的葫芦——其中一部分仍然是葫芦,另一部分变成了我们。
如此,葫芦之间就会产生隔阂,加入我们的葫芦会反过来对他们的同胞更狠,甚至主动把我们觉得会脏了手的事抢过去办了,以此证明我们准许他们加入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事。这种行为有一个说法,叫做‘皈依者狂热’。”
“皈依者狂热?”高务正一头雾水地道:“此话怎讲?”
高务实道:“欧洲有些学者在研究与宗教新信徒相关的案例时发现,通常被认为并不完全虔诚的新信徒,反而比多数老信徒表现得更加虔诚、更加狂热,这种现象就被称为‘皈依者狂热’。
如果你仍旧不理解的话,想想金国占领宋朝北方之后,当地一些汉奸的表现就知道了。至于道理,其实也很简单——新来的总要表现一下嘛。”
“哦……原来如此。兄长真是法眼如炬。”高务正恍然大悟。
其实他不知道,高务实刚才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金国占领宋朝北方,而是明亡清兴之时。
不过他当时第一个想到的人倒不是什么水太凉,甚至不是吴三桂。在他看来,明末清初最为狂热的“皈依者”,非大汉奸孙之獬不可。
在清军入关前,剃发易服本为表示降顺的一种手段,并不强令军民人等一体执行,如洪承畴为表示归顺,剃发称臣;山海关下的吴三桂为请来多尔衮援兵,也不得不全军一体剃头,以示与李自成一刀两断。
清廷见剃发一策似乎很能快速检验中原士大夫是否真心投靠己方,遂于顺治元年五月初三给兵部和原明朝官民分别发出诰谕,要求“投诚官吏军民皆着剃发,衣冠悉遵本朝制度”,但执行起来尚不严格。
此时,孙之獬作为新降之人,寸功未立,且从后来他招抚江西的表现上看,能力也着实不怎么样,遂动起了歪心思,希望能通过溜须拍马而升官发财。
“剃发令”刚刚下达,他就在汉族士大夫中率先剃发留辫,还改穿了满族服装。不过,当时的朝臣是分满汉两班,上朝时,满班大臣说他是汉人,不许他入班;而汉班大臣说他是满人打扮,也不要他,使他徘徊于两班之间,进退不得,十分狼狈。
孙之獬一怒之下,便上疏提议,希望清廷能严格剃发。疏言:“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
多尔衮一听,很合胃口,遂采纳了这一提议,于顺治二年六月间,再次颁发“剃发令”,规定:“全国官民,京城内外限十日,直隶及各省地方以布文到日亦限十日,全部剃发。”
当然,孙之獬其人虽然让清廷放下了推行“剃发令”的最后一丝顾虑,却也由此为世人所不齿,甚至连清廷都看他不起,在发现他没有其他本事后,便将他革职为民,最后被起义军处死,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其实,在当时的大背景下,像孙之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如谈迁就在《国榷》中沉痛地写道:“彼东胡始入燕,未闻远略,汉人从逆,导之南下,胥海内而左衽之,而又不以佐命见,则所谓绝好、杀使臣、下江南者,是诚何心哉!”
把话说回来,“皈依者狂热”的根源在于身份认同,在于渴望融入新圈子,那融入新圈子又是为了什么呢?名是不见得想要了,那就让大家都背负起这个名声,如“大明忠臣”洪承畴等,应做如是想。
那利呢?如何保住自己的切身利益?
回归到明末清初大变局,士大夫们对明朝悲观失望,投降大顺,其高级官员往往被尚未腐化变质的李自成农民军所打击;投靠南明,又被马士英等打入另册;投降清廷呢?清廷创立了满汉两套政治架构,一个官位能给两个人做,完美安排了这些“前明高层”。可见,所谓“皈依者狂热”,终究不过出于一个“利”字耳。那么,回过头来看高务实的归化户籍制,又何尝不是按照这一思路反向制定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