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严肃的问道:“你是说,十八岁的天子,写密信给当时十五岁的你,让你带兵勤王,剿灭年过花甲的权臣?”
很明显,他的语气透露出质疑。
刘贺道:“天子没有让我带兵勤王,这是让我暗中向长安运送兵甲。那时候,还不是做大事的时机。”
林默摇了摇头:“难道你没有想过,这一切,也许是霍光的试探?宗室之中除了你就是广陵王,如果他真有当年吕氏篡汉之心,怎会不提防试探你们二人?”
“林兄,当年善奴和你说的话一模一样……”提起善奴,刘贺忍不住落泪,红着眼眶道:“我当时很怕,真的怕这一切都是试探。你知道吗,每个深夜,我都会突然惊醒,因为我总能梦见大将军的刀悬在卧榻之上!”
林默轻轻抚着少年昌邑王的背,听他倾诉心中的压抑。
“我怕啊,我怎能不怕?所以我让善奴打发走了那个中黄门,当做一切没发生过。然后,从那一天起,尽我所能,告诉天子,告诉大将军,告诉整个天下,我刘贺和昌邑国,再也不想卷进长安的是是非非。”
林默怔问:“你的意思是……那些荒诞行径,出格举动,都是你的伪装?”
林默一下子明白了当初自己在昌邑王宫发现的异样。那宫殿之所以无比华丽,却又毫不逾制,根本原因,是因为那些浮夸都是刘贺和善奴的精心伪装,他们的目的是营造一个荒诞的想象,而不是真的让长安抓到论罪的把柄。
“那不是伪装,那是求生!”刘贺终于说出多年心中积郁,语气近乎歇斯底里。
“我终日饮酒,我纵马稻田,我曾躺在十个娼妓的身上睡觉,我在子民的葬礼上舞蹈!因为我知道,包括国相安乐在内,有太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你知道安乐刚到昌邑时,是如何监视我的吗?他每天都会向大将军府递送密信,每一天!那密信中,连我饭食几两米,夜宿哪个女人,甚至一天几次如厕都记得清清楚楚!昌邑不是我的封国,那是看押我的牢笼!”
“我终于明白了,父王沉迷炼丹有罪,我荒淫无礼也有罪,可如果我们父子勤勉治国,真的去做什么宗室砥柱,早就和燕王一样,被连根拔起,身死国灭了!我身上最大的罪,就是因为我姓刘!就因为我是世宗血脉!”
在近乎咆哮的呐喊后,刘贺渐渐平静下来,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林兄,你说我多虑了。老实说我也怀疑过。可是长安传来的消息,让我不再抱有幻想。去年冬天,送袍袖密诏的中黄门春奴,被扣上上官氏余党的罪名,腰斩弃市。接替中黄门的,是霍光举荐的内侍聂臧。再然后,先帝暴毙于未央宫,死状和金日磾一模一样。”
刘贺叹息着,用与年龄不相吻合的沧桑口吻说道:
“刚刚你问我霍光杀人的证据,我想这就是我所知的证据。至于你说袍袖密诏可能是大将军的试探,那么霍光就没有必要杀死那个中黄门……”
林默顺着他的思路继续说道:“中黄门春奴死了,不仅说明那袍袖密诏是真的来自先帝,还说明这一切已经暴露,由此可想,先帝的死也是……所以,你起初不愿去长安!”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往下接着去想。
同时,更恐怖的想法涌上了他的脑海。
如果先帝的死是霍光一手造成,那么自己此行,岂不是亲手再将刘贺推上了刀山火海?
刘贺点头:“那是我出于本能的回答。那时连善奴都以为,你们是霍光的刀,是来逼我接替先帝,去作未央宫的傀儡。可是这一路上,我和善奴发现,你和左大人,是真正的好人。”
林默道:“你不怀疑我只是为了完成大将军的任务吗?”
“也许你有你的责任,但是我看到了你的真诚。我愿意相信一个真诚的人,我也只能相信你,别无选择。林兄,到了长安,你愿意继续帮我么?保护我,将刘氏江山延续下去。”
刘贺真诚的凝视着林默的双眼,而那双眼睛,也在真诚的凝望他。
林默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回答。
“殿下,有些话我没法告诉你。我只能说,我肩上的责任,远远高于大将军的将令。我会帮你,我也必须帮你,如你所说,别无选择。”
林默伸出手,和刘贺击掌相交。
马车外,王吉高扬马鞭,郑重说道:
“殿下放心,王吉会保护殿下,刘氏江山永固!”
林默探出视线,望着前方那个和自己一样勇敢坚毅的背影,微微点了点头。
他回身对刘贺道:“殿下请擦干眼泪,前面就是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