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申屠蟠辞行
炎兴十二年年底,正是甲申改制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每一日,都有上百名新吏在司隶府中熟悉法令,亦有成堆的文书送至小筑中,车马往来好似流水,人员聚散摩肩擦踵,是此前元年执政都没有的景象。
故而西京的一些人议论说:“昔年都说李元礼家是龙宅,现在看来,远不如司隶府的龙门啊!”其中颇有暗指陈冲擅权之意,但其实也还在常人容忍之内。可还有一些人说:“陈庭坚与君不和,还擅改国体,自命官职,非王莽之旧行欤?”这些话就太过诛心了,但却在朝野里颇有影响。
在这两月中,先后有些官员请见陈冲,上表言求致仕。他们明面上的理由是年老体迈,但暗地里却流出不一样的口风来。比如现下任职为茂陵令的温睿,他向陈冲请求致仕,便是以染上风疾为由。可后来在宴席上大醉酩酊,对门客们却说得却是另一番话。
原来,在中平四年时,刘备赴任太原,陈冲因府库空虚,在并州中寻找大族支持。温睿因凉人贤名,便自给家财三千万钱,解了刘备用钱的燃眉之急。本以为两人会予以重任,作为回报。不料接下来的十数年里,却是空渡数月,蹉跎于县令一职。这其中既有他平庸的原因,也有朝局复杂的原因。故而温睿极为不满,不料今岁改制后,功曹竟以他为政中下,连清名也不可得了!
温睿由此心中恨急,最后竟对人说:“我族世代国家重臣,是先帝臣子,却不能保陛下安危,如今看国家上下颠倒,岂能心安?也罢!也罢!刘备欲为乱宗,我便去做许由罢!也算对得起先帝与陛下的恩德了。”
许由乃是上古时圣贤,传闻隐于沛泽之中,帝尧闻其贤名,便欲让君王之位于许由。不料许由再三推辞,并至颖水畔洗耳道:“我志在青云之上,怎可为凡俗之长?”此后他便隐居于深山之中,终身不为名利,死后下葬在箕山之巅。而温睿以此自比,显然是如当年党人般自比清流,而比两府为常侍浊流了。
这番对话本是私密言语,可不知怎的,后来竟流传出来,颇赢得一些人的赞同。廷尉王象也有所耳闻,经历过胡轸案后,他对此事颇觉为难,一时拿不准是抓是放,便私底下去问几名同学的意见。虞翻得闻后,对王象笑道:“小小几个县令,对老师来说,不过是虫豸一样的人物,也不会咬人,就是说几句牢骚话罢了。如此也要抓人,你抓得过来吗?”又说道:“如今朝局不定,还得以静制动,你只需严格依律行事,便是对老师最大的帮助了。”王象颇以为有理。
但到了次年,也就是炎兴十三年的二月,朝中还是出了一件大事:太尉申屠蟠向陈冲上表请求致仕。
申屠蟠历任太常、光禄大夫、侍中,如今又贵为太尉,高居三公之首,还是从桓帝时就知名的三朝老人,虽然在朝中并没有什么权势,但他的声望却是无人可比的。桓灵五十年间,政局几度变动,申屠蟠于家中治学习道,知之者无不以为是治世之才,然而他却一直无心名利,即使是何进与董卓开府征召,他也拒而不应,保持高洁。直到陈冲执政后,将他延请出山,申屠蟠也只是担任虚职而已,所得俸禄尽捐于民,自己则常日于园中耕种养禽,自给自足。即使遇有大事,他也不过是托请求情,再无其余举动。世人谓其隐于京师,乃真隐士也,其心中高志,恐怕连陈冲也大有不如。
故而申屠蟠历经丙子之变、吕布之乱、陈冲复政,无论朝堂如何变化,他依旧安坐如山,反而官位越做越高了。可眼下他于如此敏感时期请辞,恐怕会给朝堂带来不必要的风波。故而陈冲特地腾出时间,请申屠蟠到府上一叙,看能否让他仍留京师。
申屠蟠如今已七十有余,但精神依然十分矍铄。来陈冲府上的时候,他只身着了一身粗布麻袍,下面赤着脚穿着长袴,如同一个寻常农人般上府拜访。府中的官吏看他迈步如风,动如脱兔的身影,都羡慕说,申屠公年老,却不逊色于青年人,可以说是得道了吧!
由于申屠蟠没投名刺,陈冲得知消息的时候,他已经走到内院门前了,陈冲赶忙出来迎接。但申屠蟠却摆手笑道:“我又不是孩童,哪须得庭坚如此客气?”申屠蟠与蔡邕是好友,算起来是陈冲的长辈,故而亲昵地称呼陈冲的字,而陈冲则尊称他为“子龙公”。
一开始的时候,陈冲想邀请申屠蟠到书房一晤,但申屠蟠拒绝说:“今日春光好,你府中又是京中闻名的花院,端坐于案前,岂不是太浪费了?”言下之意,是要与陈冲游于院中,边走边谈,陈冲含笑应许。
两人便围着府中的小湖行走。此时正值春花时节,院中的丛丛杏花团簇如火,在空中散发着熏熏然的芬芳,身边的流水声亦让两人心如止水,他们没有急着开口,而是默默走着,忽而听闻高处有几声鸟鸣,于是稍稍止步,正见三只黄鹂在柳梢跳跃着,歪头打量着两人。
陈冲看着黄鹂,不知为何,一句诗词脱口而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申屠蟠拍手叫好,和声应道:“盘龙朱宫阙,一笑不值钱。”
说罢,两人相视大笑,而后又长久叹息。申屠蟠问陈冲道:“看来庭坚颇知我心,却不知我此次致仕,能否成行?”
陈冲不答,反而问道:“子龙公何必如此之急?眼下朝中正须老臣安抚众心,公若远去,我怕要生出乱事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