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碧眼的洋人出现在京师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阵子,就如同石子投于碧波,激起几圈涟漪,便了无踪影。
然而,在京师这口万顷深潭下,潜藏的却是眨眼便能令人粉身碎骨的暗流涌动。
党争开始向着无可挽回的地步相向狂奔,两者倾轧,必有一亡。
自震川先生去后,世间读书人常喜于庭中植枇杷树,时以为风尚,附庸风雅倒也谈不上,多半是图的三分意境。
唯独杨涟格格不入,在京师的破旧小院里,手栽了一棵橘树,平日但有能沤肥之物,尽扔于树下,一年到头,却仍长得瘦瘦小小,枝叶干枯。
与一肚子圣贤书的杨涟不同,夫人詹氏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晓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时所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先夫人张氏故去后,杨涟方才娶的詹氏,非是豪门世家之女,平日里操持家务,喂鸡浇菜,除了图一家人平平安安,心底也有念想,便是巴望着杨涟步步高升,有生之年也能给她弄个诰命夫人回来。
詹氏嫌弃橘树太脏,又长得不美观,常絮絮叨叨地抱怨杨涟,杨涟每每笑笑,任由夫人絮叨,也不争辩,只是巴望着瘦小的橘树,言道“等到下次霜降,便可以摘橘子吃了。”
原本,詹氏还会抱怨几句,可不知那天杨大洪是实在被抱怨的烦了还是如何,竟破天荒地给夫人写了首情诗——“若是一年至霜降,夫人必不羡鸳鸯”以作劝慰。
果然自此以后,詹氏便不再念叨了,遇到烦心事,常翻出杨涟手写的字条痴痴地看着,眉眼间满是笑意。
詹氏知道杨涟很忙,忙的有时都顾不着家,便也不再烦扰他,只是照顾好儿子们,还有杨涟的继母宋老太太。
杨涟一年之内,在首辅叶向高和吏部尚书赵南星的安排下,由太常寺少卿,晋升督察院左佥都御史,再晋左副都御史,可这升官速度不可谓不惊人,但这也反映出,东林党为了争夺督察院这块主要阵地,以此为基础扳倒魏忠贤,已经在准备决死一搏了。
可六月初一,詹氏早起,趁着晨露未晞打算去喂鸡,却见几日未归家的杨涟,正突兀地站在橘树前怔怔出神。
“大洪?”
“怎起的这般早?不多睡会儿?”
杨涟温柔地看着老妻,笑意温醇地问道。
“你不在家,睡得不踏实。”
詹氏敛着裙角,不安地说道。同床共枕多年,她本能地感觉今天的杨涟有点不对劲。
突然,詹氏眼角扫过门口,失声问道:“那是什么?”
门口几人抬着的,赫然是一口黑色薄棺。
忽然詹氏像是明白了什么,她想起启程进京时杨涟对村里人有意无意间所说“杨某这番出山,不知归路是何为也?”
看着眼泪大滴大滴地坠落在面颊上,用袖子擦又恐脏袖上的沙砾迷了眼睛的夫人,杨涟上前两步,用手揩去夫人眼睑下的泪滴,泪滴捧在手心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