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宫殿,简朴而肃穆。
老去的王者高坐于铁铸的王座之上,静看着殿下的臣子们在璀璨灯火中为今年赋税而争论不休。
他老了,已经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通宵达旦的处理政务,也没有精力和臣子们慷慨陈辩。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今年秋风格外的凉,不由得裹紧了披在身上的狐裘。
恍然间,他想起这件狐裘是年少时他的哥哥送给他的。
他们的关系自小时起就很好,没什么兄弟倪墙的龌龊事。
年少时,父亲将他送去燕国做质子前,便曾把他们兄弟叫到一起,说他能不能早日回家,就看哥哥能什么时候打到燕国去了。
后来,自己虽在燕国,却也经常能听到有人讨论哥哥,说什么气走张圣,非要把相国改成丞相,说父亲未能选好继承人,竟然选了个粗鄙武夫,可后来听说哥哥又打下韩国几座城的时候,就渐渐听不到这种论调了。
原本一切都看起来很好,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却突然发生了,哥哥竟然会去呈匹夫之勇,死在了九鼎试炼里,堂堂一国之君啊,他甚至都忍不住想要去他坟前去痛骂他,却又想到自己不过质子之身,恐怕再难回国了。
他原本也没有抱着能被送回国成为新王的希望,听说两个弟弟都已经在国内争夺起了王位。
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那个与他仅仅见过一面的赵王竟然公然宣布支持他,甚至派兵护送他回国,其时赵国强盛,无人能撄其锋芒,两个弟弟派出的杀手都在赵王大军面前刹羽而归。
他当然知道那位霸道无双的赵王在想什么,可是他恐怕也没料到吧,自己在那位夫子的帮助下用短短数月,就已经夺下王位,稳固了朝政,想来他也会后悔吧,不过比起他后面做出的事,想来这也算不上什么了。
等到自己做了几年王后,才知道治国的不易,自己并非天赋异禀者,以往的修行早早就放下了,仍旧觉得时间不够,只能愈发兢兢业业。
学宫有一年又同往常一样推荐来了数位年轻郎卫,其中有个姓白的小子,做守卫一丝不苟,考校他兵事时,比之身边兵家博士亦不遑多让。
自己不由得便起了爱才的心思,与他交谈之下才感觉这个小小少年郎的不凡,便常常拉着他饮酒游玩,甚至王后哭问自己是否有龙阳之好,所幸夫子也看好他,把女儿许配给了他。
后来,一众年轻郎卫外放出去,他果然在短短三年间,就脱颖而出,升作左庶长。
再后来啊,自己有些记不清了。夫子好像也变了,朝堂上的大臣们做事都要先问过夫子的意见才来问自己,白氏小子也在军中越发得人心,难道夫子也想行那田氏代齐之事?然后,自己就逼得夫子辞了丞相之职,最后郁郁而终。
自己这一生,耍过无赖,犯过错误,沦为他国笑料,亦曾君王一怒。
数十年间,秦国国力一日胜过一日,那少年郎也成了上将军,为秦国打下诺大的疆土。
自己和他后来也好像很少说话了吧,自己一日老过一日,他的气血却一日盛过一日,不见老态。
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疯了?
他不由得自嘲一笑,想起那位同样为这帝国基业立下不世之功的老朋友,是早就看穿自己了吗?
王者此时又看到了台下的那对父子,皆是一副正经模样,和群臣论辩。
不过那年长男人眼神总离不开身边宫女,敷衍的交谈着。
至于那年轻些的男子,端正大方,有翩翩君子之仪,却难掩眼中野火。
正看着,他突然觉得眼皮有些沉重,似要睡去。
他攥紧扶手,张口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放松下来,嘴角衔着一丝笑意,陷入长眠。
百年功业,今朝尽毕。
大势成矣!
。。。。。。
“大王,今年税赋便定作此数,如何?”
“大王?大王?”。。。
“啊!”欲要走上前摇醒王的宫女却发现王已没了声息,顿时惊倒在地。
殿内顿时就喧嚣起来,显出众生相。
有人只是一愣,便立刻以头跄地,泪流满面。
有人转头看向了那对父子。
更多人则沉默不语,低头思索些什么。
片刻后,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无数的人窃窃私语,情报以各种渠道急速传递了出去。
。。。
是夜,咸阳满城缟素。
秦国有王,御国五十载,覆灭义渠,东击三晋,南逼楚都,震慑燕齐。
是夜,天下诸侯的王宫内皆是灯火通明,诸子百家开始奔走,无数的车马连夜往来,无数的同盟成立,又有无数的阴谋诞生。
。。。
邯郸城
明丽堂皇的大殿中,穿着玄黄锦衣的中年男人面色紧张,他没有坐在御座上,而是站立着,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看向殿外。
殿下,数位穿着繁复深衣的人静静站立着,整个大殿中回响着男人的脚步声。
没过多久,侍从自殿外匆匆跑进来,低头小心翼翼地将卷轴递给君主。
男人将卷轴一把夺过,快速拉开,只看了一眼就哈哈大笑着对台下大臣们说道:“那老东西真死了,哈哈,当是天谴啊。”
只是殿下众人却没有人跟着他一起笑,他笑了一会,看到无人应和,有些尴尬地收起了笑容,问道:“我赵国去一大敌,众卿为何不笑啊?”
一位身材雄壮的大臣走了出来,他须发皆白,却不显老态,皮肤紧致红润,面有杀伐厉色。
他直面君主,朗声道:“臣闻秦王已是七十老人,修行未曾登堂入室,而今本就将死之龄,不知何喜之有?”
男人面露戚戚之色,看向其他大臣,具是面无表情,只得含糊说道:“是,老将军说的是,寡人唐突了。”
老人再进一步:
“王上,当务之急乃是决定接下来如何趁着秦国人心思变之时,搅乱秦国,为我国修养生息拖延时间,是否想办法改立其他公子?万不可让当年之事重演啊。”
男人匆忙说道:“是啊,该怎么做呢?诸卿有什么想法吗?”
眼看还是没人开口,他只能看了一眼其中一位老人,喊了声叔父,那人踏前一步,扫视一圈开口道:“诸位可还记得当初那质子留下的姬妾?”
。。。。。。
邯郸,朱家巷
这里有一处幽静的院落,周围邻居都知道这户人家里只有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再加上一个哑巴的隶妾。
他们吃穿用度甚好,货物都是由货郎送上门,且极少出门,那寡妇煞是漂亮,想来家财亦是不少。
倒也并不是没有人起过别的心思,可是随着许许多多的人在那个院子里消失不见,也就没什么人再敢打歪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