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年佛法清音,竟化不去他满心戾气……”清觉听得懂田知棠的弦外之音,却不为所动,只是合掌微笑,“岂不知猛虎出柙,必伤人而自伤。”
“原来佛门高僧也会指桑骂槐。”田知棠闻言冷笑。
“也许是好言相劝,也许是指桑骂槐。”清觉呵呵一笑,走到茶几前坐下,伸手将桌上两只茶壶分别提起,揭开盖子嗅了嗅,“哦?原来茶一样,只是壶不同。”说完,清觉细细端详起两只茶壶,又指着茶壶笑道,“壶,有好有坏,喜欢哪只,自然就会用哪只。用不同的壶斟出来的茶,味道也就有了高下。其实茶还是那茶,心境不一样罢了。”老僧稍作停顿又道,“心有佛,所见无不是佛。心有魔,眼中无不为魔。”
“自己疑神疑鬼,却道他人心中有魔。原来是佛是魔全凭你们出家人一张嘴。”田知棠不无揶揄地笑了起来,“世人总说公道自在人心,其实啊,公道不在人心,而在某些人的两张嘴皮子上。”
“好教檀越知晓,佛祖也动明王怒。”清觉依旧微笑,并不与田知棠作口舌之争。
“佛祖也动明王怒?这话倒是有点意思。”
“罗刹亦为十二天。”清觉又道。
“‘佛祖也动明王怒,罗刹亦为十二天’?”田知棠微微一怔,脸上浮现出古怪表情,旋即又指着清觉对李凤桥哈哈大笑,“你看看你看看,到底是出家人,平常与人打惯了机锋,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竟能将威逼利诱之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清觉笑而不语。李凤桥面色沉凝。佛道势大,就连朝廷都要礼敬三分。可田知棠对清觉如此不假辞色,竟是一点余地也不给彼此留下。
“兵者不祥,有道不处。”李凤桥终是忍不住再次开口劝田知棠。
“狼吃羊,在狼是天经地义,在羊则罪大恶极,狼对?还是羊对?由谁评判最公正?又当以何为凭才公允?”田知棠拍了拍夹在左腋之下的竹鞘长剑再次笑道,“剑已在手,多说无益,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我田知棠有言在先,我做我的事,你们要拦便拦,只是刀剑无眼,生死各安天命!告辞!”
雅间里从三人变成两人,又从两人变回三人。
“师父,您刚才为何不许徒儿出手?”净嗔不忿道,“他乃昔日北海南池之余孽!除魔卫道正是我佛门弟子的本分!”
“慎言!海池鲲鹏是正是邪,此事从无定论,魔道余孽之说勿要再提!”听得徒弟此言,清觉不禁一挑眉梢飞快瞥了眼李凤桥,见对方正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随即表情僵硬讪笑摇头,又默默叹了口气才转身看向徒弟,“旁的不说,为师且问你,你可是他对手?”
“怎么不是?”净嗔冷哼道。话虽如此,净嗔心里却还是不免有些忐忑赧然。武功强弱说是要手底下见真章,可高手气韵自成,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往往只看上一眼就能瞧出彼此实力高下。那田知棠先前坐在房中时固然极其无礼,但气度竟不比自己师父清觉和李凤桥这等成名已久的武道宗师逊色太多。何况净嗔也已知晓田知棠昨夜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招击败黑衣明王梁天川这事。只是年轻人大多气盛血勇,轻易不肯服输,尤其是承认自己不如同龄人。
“呵——”清觉老僧轻轻一笑,“为师再问你,五戒之四为何?”
“不妄语戒。”净嗔渐渐涨红了脸。
“闻如是:一时,佛在舍卫国祈树给孤独园。尔时,世尊告诸比丘:于此众中,我不见一法修行已,多修行已,成地狱行,饿鬼、畜生行。若生人中,口气臭恶,为人所憎,所谓妄语。诸比丘,若有人妄言、绮语、斗乱是非,便堕地狱、畜生、饿鬼中。所以者何?以其妄语故也。是故,诸比丘,常当至诚,莫得妄语。是故,诸比丘,当作是学!”清觉老僧肃容正色,“回去罚抄《增壹阿含经》卷七,《五戒品》第十四,十遍!”
“又罚抄,整天就知道罚抄!”净嗔苦着脸嘟囔道。清觉不予理会,只是转脸看向李凤桥,“他的剑快要成了。”
“嗯,快了。”李凤桥点头,“昔日壁州莫离湖田家得天独厚,自三百年前门户立起,此后代代男丁无一不是武学奇才,可谓芳树丛生佳果满园。到了田少游父子三人,更是绝世美玉造化钟灵。谁料后来却——”说到此处,李凤桥表情沉重,连嘴角都有些微微抽动,吞吐再三,最终摇头苦叹,“七千里龙吟七千里血!”
“心至”清觉不接李凤桥的话,只是淡淡道,“此子已然心至,距‘神具’只差一步之遥,较其兄长田知芳当年还要更胜一筹。”
“不错”李凤桥颔首。清觉能看出田知棠深浅并不奇怪。一法寺乃佛门正宗底蕴惊人,清觉虽是精修佛法经论的无境堂长老,但武学修为也是不俗,眼光阅历更非常人能及。
“当年田少游才堪天纵,于剑之一道破开迷雾直溯本源。常言道: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田少游遍览古今剑法,自万千法门中悟出剑之根本,从此不练剑法,只练剑。短短数年之后,其用剑竟已全然无法!无法,不是无招。无招只是不拘泥于武功招式,攻守收放间仍有章法可循,可田少游用剑却是随心所欲,又偏偏不给人半点杂乱之感。出似奇峰突起浑然天成,收则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料不得!解不得!防不得!方公曾言:其剑不杀,实乃天杀,凡人之剑,代天之杀!”清觉缓缓说道。“方公”就是天下第一剑客“六非剑神”方神剑。李凤桥也知此人当年对田少游的这番点评,此刻仍是连连颔首并不插话。他明白清觉是在指点徒弟。
“武道六境,自下而上为锻体、沉心、初悟、知弦、灵犀与洞明,此乃千百年来颠扑不破之武道定理。然,田少游竟功参造化,独于剑道另开五境,曰:剑之一道,器、气、意、心、神,此五者缺一不可。剑欲成,必先外练其器,内敛其气,下明其意,上至其心,而后神具可期。器熟则精、气敛则凝、意明则锐,心至而神具,此方可谓之剑成。”清觉继续对徒弟说道,“当年为师与广成派前任掌门寒山道长曾往拜会田少游,欲好言相劝,止干戈于未兴,恰巧得见其二子。为师不知剑,寒山道长却是剑道大家,对田氏昆仲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称二人皆是‘为剑而生,亦生而为剑’!”正肃立一旁聆听师父指点的净嗔不禁浑身一震,那两个“为”字声调一仄一平,其意已无需赘言。
“待后来干戈终起。因发妻自尽,田少游悲恸之下欲携子远走玄方,自壁州莫离湖田家庄子一路杀去燎北大王关。两个月,七千里,也不知有多少高手死于其父子二人剑下。”
净嗔偷偷咽了口唾沫。心说据师父与李前辈二人方才所言,当年田少游用无数高手的性命在他们那一辈的诸位绝顶高手心中硬生生留下段“七千里龙吟七千里血”的骇人传奇,这还是田少游因发妻自尽而肝肠寸断心神失守的情况下,如若不然,事情又会是怎样一种结果?那田少游的修为究竟有多高?
“父子二人?不是三人么?”吃惊过后,净嗔忍不住开口。当年那事固然惨烈之极,实际上因朝野各方都有意掩盖,事后不断抹消残痕,便成了少有人知的秘辛。如今事情又过了十年,知情者更是越来越少,连记得壁州田家还剩一个田知棠的人都已屈指可数。若非自己师父是佛门高僧,净嗔连知道武林昔日曾发生过这么一件大事的机会都没有,又哪里知晓具体内情?
“其时田知棠年方十七,虽已达意锐之境,可终日里行事无状放浪形骸,家中遭变时不知又在何处厮混,也算侥幸躲过一劫。后来虽偶现踪迹,也成神憎鬼厌之人,过得三五月便彻底不知所踪。我等皆以为他或隐或死,没想到——”清觉摇头笑叹,“十年销声匿迹,如今再见,他终已‘心至’,更投靠了夏继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