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陈宓的确认,秦观终于是满意的叹息了一声,对着陈宓看了又看道:“厉害啊,静安兄,你不知道在下对你有多么的钦佩,可惜你在江南的时候却无缘得见,本想着游历进京,去拜访你,却不料在这里见到了,真好啊!”
陈宓笑着摇摇头道:“少游兄客气了,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也没有为百姓为朝廷做出什么来,也没有什么值得钦佩的。”
秦观笑道:“静安兄发出的静安四句,便足以奠定一生功业了,何况你还写出那么多有名的诗词,足以流芳百世了,不过……这律法上的造诣,静安兄还是得多修炼修炼才是。”
陈宓笑了笑不置可否:“谢谢少游兄的指点,不过咱们时间比较紧,不如我继续研究卷宗,少游兄帮忙抄写,不知可否?”
秦观笑道:“那是自然,那便不耽误时间了,……静安兄,你这修订本抄写时候,要不要我帮着修订一下?”
陈宓愣了愣道:“还是不要了吧,便依照我写的抄写便可以了。”
秦少游皱了皱眉头道:“冒昧问一下,静安兄这修订本是要拿来干什么的?”
陈宓也皱眉道:“接下来要印出来,分发各曹官,在断案时候使用。”
秦少游脸色一变:“静安兄不可!你这修订的宋刑统谬误颇多,若是按照这修订本去断案,可能会生出不少冤案,万万不可!”
陈宓心下有些不悦道:“少游兄,你便帮着抄写便是了,其余的事情可以不必多管。”
秦少游顿时怒道:“怎么能不管,这律法涉及百姓万民,若是谬误过多,冤案必然增多,那涉及的可是千家万户,怎么可以随意糊弄!这万万不可,若是静安兄不愿意修改,在下便去求见知府,定然不可让这谬误贻害百姓!”
陈宓差点一口气上不了。
话说你这读书人也忒多管闲事了,我叫你来只是让你来抄写的,现在竟然来指责我……不过陈宓却没有敢将秦少游给赶出去,因为他当真敢去给自己添堵的。
陈宓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少游兄,你刚刚说得那几个问题,你怀疑得是,的确是有出处的,不过历年敕令自有互相矛盾之处,你刚刚所说的那些,要么是原本宋刑统上面的说法,要么是某年敕令的说法,但归根结底,并不符合宋刑统一贯的精神,我的修订,乃是根据宋刑统的精神,将历年修改的敕令进行综合,去掉谬误之处,最终修改出来的,这才是最符合大宋法治精神的……”
陈宓见到秦少游还不服气,便指着具体的条例解释起来:“……少游兄,你看,刚刚你说这个律例是错误的,但你只是根据宋刑统的原有条例,以及皇祐三年的敕令来说的,实际上到了嘉佑六年的时候,这条敕令已经正式修改了,而根据治平二年再次敕令修正,才最终形成了这条律例,江南与江陵这边还有正式的案例,实际上汴京已经有十几例案例了……至于这条律例,虽然没有正式的敕令进行修整,但历年的敕令中俱都有提到,具体的精神本质便是我提炼出来的这一条,不信你查一查嘉祐七年、治平四年、以及熙宁元年五月初颁布的敕令便可以得出这个结论……至于这条么……”
陈宓并没有虚谈精神,而是将每条律例涉及的敕令都给说出来,至于真正的敕令内容,则让秦少游自己查去,如是这般,秦少游提出来的十几个所谓的谬误,陈宓不需要查看,便将历年的敕令给一一道来。
秦观越听越是心惊,但他心中却是不太信服的,等到陈宓说完,他便到书堆中,将历年的敕令拿出来,按照陈宓的说法一一找出来对比对照,发现陈宓所举全无半点谬误,这下才算是被折服了。
“陈静安此人过目不忘,几如鬼神……”
许多年后,秦观与朋友说起来陈宓的时候如是说道,到了那时候,他犹然记得此时的震撼。
只是后来秦观记得是陈宓惊人的记忆力,但此时他却是震撼与陈宓在律法精神的独到见解。
秦观一边抄写一边对照自己学过的律法,一一印证,然后根据陈宓的几条法律精神的原则进行新的一轮印证,在抄写完之后,他蓦然惊觉,他的律法认知已经全然不同了,不仅仅如此,他对道的一贯认知也发生了改变,他发现,他认识世界的方法似乎并不那么对了。
原来,这便是真正的高人认识世界的方法么?
东西抄完了,秦观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但秦观却是不肯走了。
“你让我跟着你吧。”
秦观与陈宓道。
“为什么?你不是要去游历吗?”陈宓奇道。
秦观认真道:“我独不愿游万方,惟愿一识陈静安。”
陈宓诧异而笑。
原来,自己的魅力已经大到这个地步了么?
熙宁十年,苏轼自密州移知徐州,秦观前往拜谒,写诗道:“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
秦观留下了。
陈宓的确是颇为欣赏秦观的,倒不是秦观的诗词,也不是秦观的名气,而是因为秦观的才能。
秦观出名是因为他令人柔肠寸断的诗词,被人深知的是他婉约派词人的身份,以及苏门四学士的大名,但却少有人知道,实际上秦观在政治上、军事上的才能是极高的,他有政治策论三十篇,军事策论二十篇,当代以及后世的知识分子都对其策论颇为赞叹。
宋代吴曾《能改斋漫录》:“……至于议论文字,乃付之少游及晁、张、无己……”。
而他的老师苏东坡在《辨贾易弹奏待罪札子》中道:“秦观自少年从臣学文,词采绚发,议论锋起,臣实爱重其人。”
清代梁章冉《扪虱新话》:“……少游文学西汉,所进策论,颇苦刻露,不甚含蓄。若比东坡,不觉望洋而叹,然亦自成一家。”
现代著名学者朱东润则说:“予于少游之书,尤喜读进策三十篇,观其所得,导源东波,所见益卓。其论选举与役法者,皆深造而有得,不为世俗之言。”
不过陈宓看重的不是秦观这方面的才能,他看重的是秦观在律法上的造诣。
虽然秦观没有他一般跨越千年的积累,但论对大宋律法的熟知,在陈宓这库房里苦修之前,秦观对于律法的了解远胜于他,即便是到了现在,秦观对有些敕令的熟知还是远胜于陈宓。
这是个非常好的补充。
所以秦观既然愿意留下,对于陈宓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秦观敏锐的察觉到,陈宓这修订的宋刑统,却是提升大宋律法效率的一件大事。
大宋修法颇为勤奋,年年都有敕令补丁,对律法修修补补,但却过于分散,而且精神无法一以贯之,导致诸多法曹无法真正理解,在断案的时候时时有冤案错案。
若是按照陈宓修订的宋刑统,不仅能够减少冤案错案,还能够大大地提高效率。
因为陈宓对其中模糊不清的地方进行阐述,减少了其中可以糊弄的可能性,也对其中的折中处理方式做了规定。
按照这方法,即便是对律法不太熟悉人,也可以根据陈宓给出的方法进行推论,推论出接近庭审的结果……这可太惊人了!
“静安,我认为,这修订本不该只是局限于江陵府,而应该推荐到修敕局,经过论证之后,由朝廷颁布发行天下,则天下黎民百姓有福矣!”
秦观所说之修敕局,乃是宋朝专门负责修订、彙编法律的机关,全名叫做“详定编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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