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声的固然警觉,此时此刻,千思万想,想不到石壁后面藏着人,急切切闪躲,头过去了,左肩生生受了一重剑,锁子骨碎了一节,怒从心起,右手抽出镇山棍,砸向来袭击之敌。粗声的也骇然,一抖通天锤,没发现目标,厉声喝骂:“有种的站出来!偷偷摸摸,算什么东西!”
苟史运不答话,斜刺里冲出,猴子摘桃,直取细声的左眼,取不下左眼,只要顺招将右肩挑了,丧失战斗力,剩下以一敌一,就轻松多了。细声的瘦高,却不是善茬,缩头后俯躲避,镇山棍朝苟史运下盘招呼,同时甩掉外袍,赫赫然护法大剑客!粗声的是个矮子,比苟史运矮半头,趁机抡起通天锤,朝苟史运腰间横扫,抖落外衣露腰带,六颗星三个环!
苟史运发一声虎啸,跃起两人多高,躲过合击,此后,他对粗声矮子避而不攻,苍蝇专盯有缝的蛋,死死咬住细声瘦子不放,将剎阳剑法的招式仙女甩练、女娲补天、神龙三探......源源不断使出来。
细声瘦子左肩受伤,力道大减,镇山棍只发挥出七成威力,难以抗衡苟史运不要命的进攻,他瞧得出来,苟史运是在拼命,理论上应避其锋芒,但立功心切,又仗着两人联手,一心清除拦路虎,再踏平剑南门,压根没撤退的意思。粗声矮子,所使通天锤以力量见长,但遇到暴怒的苟史运,重剑下未讨得半分便宜,还稍稍落了下风。
重剑、镇山棍、通天锤交织在一起,瞬间十几个回合过去了,大招之中隐藏着小招,力量之下蕴含着技巧……杀!杀!杀!苟史运心中,有无数个杀字,他要杀人,唯有鲜血和头颅,才能平息心头的邪火——砰!重器相撞,在黎明的前夜,那么刺耳,那么震撼!苟史运怒上头血上头,潜意识里,与其憋憋屈屈地活,不如痛痛快快地死,管他什么绿帽子,管他什么功名利禄,管他什么妻子儿女……剑南门里,隐隐约约传来了鼓声——对了,他还要保护剑南门,保护女儿,保护儿子,保护韩傻儿和众多的弟子!
“嗨!”苟史运骤起千钧之力,向细声瘦子雷霆一击,镇山棍不敌重剑,细声瘦子左腿被撩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重剑紧跟再至,眼睁睁就要命丧黄泉——粗声矮子通天锤走空,急转掉头,砸向苟史运的脑袋,苟史运突然打了个滚,借用猛虎搏杀的技能,重剑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出其不意地刺向了粗声矮子的胸膛!粗声矮子后撤,通天锤伺机待发,苟史运紧紧咬住,如影随形,重剑刺得更深。与此同时,细声瘦子不顾疼痛,拼尽全身之力,镇山棍捣向敌人膝盖!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顾此失彼,凶险更大,苟史运重剑在粗声矮子胸膛里一抖,抽了出来,双目喷火,射向了细声瘦子。疯狗,疯狗啊,不惜同归于尽的疯狗!细声瘦子看到血泊中的同伴,全身热汗凝固了,他感到了寒意,一股北风萧萧雪花飘飘的寒意,一股冰彻入骨的寒意!他们只是为了寻找目标,只是为了向宗主邀功领赏,他们没想到要拼命,在陌生的地方,在狭窄的山道里,与不知底细的人拼命——苟史运执着重剑,瘸条腿向他走来,他想逃,逃不掉,左肩左腿受伤的人,同膝盖受伤的人,展开了殊死搏斗!血液不是尿液,流出去的多了,胳膊、腿都是软的,细声瘦子最先斗志涣散,乱了方寸,重剑划向脖子的时候,他看到了黎明的曙光,看到了褐色的山峦,看到了地狱死神的招手......苟史运心力交瘁,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众弟子呼啦啦赶来了,他们看到了战后的惨状,看到了三具血淋淋的尸体。山道上的鲜血,与朝霞相辉映,血色黎明,摄人心魄,惶恐而惊惧,年幼弟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们将敌人的尸体扔进山沟,去喂秃鹰、去喂野兽!他们抬着自己的师父,满怀悲痛,安静地,缓慢地向山上进发,不少人满噙泪水……大门前,苟不教在那儿,火火在那儿,夫人双目呆滞,也在那儿。
旭日的光,从地平线向外映射,金色中带着殷红,满地落叶,结了一层白霜。
火火抓着胳膊使劲摇晃:“爹爹!爹爹你醒醒!爹爹……”苟史运倏然醒来,诧异地问:“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啦?”哗!众人炸开了锅,他们将苟史运抛向天空,接住又抛:“师父神勇”、“师父无敌”......喊声一片,沸反盈天。
苟史运止住狂欢,就要下地,脚刚挨着,便摔了个趔趄——他的左膝盖,似乎不存在了。苟不教与一名弟子架着,搀到东厅坐下,换掉血衣,抹上金疮药。
韩傻儿到了,他闻鼓而起,途中闻到了血腥味,看到了几滩血迹,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匆匆赶来,见苟史运受伤,扭头就要回家喊爹爹。苟史运喊住他,拉进怀里,另差成年弟子去请,又一手拉了火火,询问两人功课情况。
火火报告:“笨笨学完启蒙班的课,开春就上高级班啦——他跟爷爷、爹爹认了不少字,哪像你,大文盲一个!”韩傻儿接过:“火火更厉害,初级剑法练完了,只等您评定,便晋升准剑师啦!”苟史运欣慰地笑了,疼痛似乎减弱不少。火火有些不情愿,还是照实补充:“笨笨还学了射箭,射得可准啦,力气也比我大——我再长两岁,也学射箭!”苟史运来了兴趣:“咦——射箭?跟谁学的?”火火快嘴快舌:“跟那个镖师学的呀!”苟史运的脸色,顿时变得黯淡,韩傻儿因问:“他还没起啊?我得送送他、谢谢他!”苟史运心里,摔破五味瓶,扯个谎道:“镖师急着赶路,早早出发了,师父送他,回程遇到坏人,才干了一仗。”韩傻儿略显失望,火火又赞:“爹爹好厉害,一人干掉两个大坏蛋!”
正说着,韩春旺来了,将金疮药洗去,察看伤势,眉头深深皱起。苟史运就问:“韩先生,医得医不得,您直说!”韩春旺闪烁其词:“这个嘛,恐怕你得定制一柄趁手的拐杖——外面看不出,里面骨头碎了,再好的药,再好的缝合,都是煎水作冰、劳而无功!”苟不教粗着嗓子:“您是说,我爹左腿废了?”韩春旺点了点头。
“呜呜……”火火哭了出来,“哪个龟儿子害的爹爹,把他剁碎了喂狗!”苟不教攥了攥拳头:“王八蛋!死了倒便宜他们了!”夫人抽抽搭搭:“老爷,奴家当你的拐杖,奴家一定伺候好你!”苟史运不耐烦地挥挥手:“都别说了,也别哭了!不就瘸条腿吗?死不了!”他盘算,以后只能金鸡独立了,武功将大打折扣,黯然神伤却不肯灭了志气。
韩春旺重新用烧酒清洗一遍,敷上白首乌,另加一些新研制的红药,仔细包扎了,叮嘱减少活动,伤筋动骨一百天,最好卧床休息,万不得已,也不要让左腿吃力。又拉会儿家常,夫人要扶去休息,苟史运却要他们回避,他有话跟韩先生说。
厅里只剩两人,韩春旺道:“苟掌门,治疗方面确实别无良策了,缘木求鱼的事儿咱可不能干!”苟史运笑道:“韩先生不要误会,我自己的伤,心里有数。”韩春旺一头雾水:“那是?”苟史运低了声音:“在下冒昧,有些话,不知问得问不得?”答曰:“不用见外,春旺洗耳恭听!”苟史运稍迟疑,问道:“尊夫人——哦,先生前妻名讳可是江采莲?”
“你怎么知道的?”韩春旺满脸诧异,江采莲的名字,没对外提过,女人有姓无名,千篇一律,对外称的都是江氏。苟史运见他承认了,接道:“江夫人娘家在哪里?是否结过大仇家?还请先生告知一二。”韩春旺面呈万难:“您见谅!人走三年多了,不提她罢!”苟史运愈发起疑,缓了缓说道:“先生不要误会,我也不是爱打听闲事那号人——先生不晓得,我膝盖上的伤,便与此有关。”从头至尾,将山道拐角那场恶战讲了。
韩春旺波澜不惊,似陷入沉思……
良久,他仿佛从遥远的过去回到了现在,摇摇头,喃喃道:“不不,她已经走了,不该再打扰她,不该再打扰她!苟掌门,你受苦了,这份恩德,春旺没齿难忘!”苟史运探询:“江夫人的仇家,是不是来头很大?那俩贼武功都不弱,还说江夫人是险峰剑客——”
韩春旺长叹一声:“唉,说来话长!她本是江南大户人家的女儿,自幼习得琴棋书画,又做了江东四侠白鸡冠师太的弟子......其襁褓之时,江父曾与同行定了娃娃亲,后来江父生意败走麦城,欠下一屁股债,亲家不仅没帮衬,反虚托他人,趁债主索债之机低价盘了店铺。江父背井离乡,远赴京城长安,十年后东山再起,衣锦还乡,于一年一度的行业公会之际,愤然解除了婚约。对方声名狼藉,视为奇耻大辱,咬牙切齿,纠缠不断。春旺承蒙父荫,幸结连理,先父在朝时,他们惹不起,获罪后威名犹在,仍畏惧三分,离世才几年,他们就这样肆无忌惮,兴风作浪了!嗐,人既被你杀了,线就断了,不必再理会了!”
苟史运呆了一呆。江东四侠白鸡冠?那是师父铁罗汉的三师妹!这天地,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韩傻儿的娘亲,竟是自己的同门小师妹!稳定一下情绪,将师门来历讲述了一遍。韩春旺也很意外,他隐约听韩傻儿提过,剑南门与武夷剑派有些渊源,孰料苟史运竟是江采莲二师伯的弟子,遂改口以师兄呼之。苟史运又试探:“贤弟,既如此,咱不妨将师妹仙逝的消息散播出去,仇家风闻,岂会再找麻烦?”韩春旺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如此一来,得讯的更多了,不尴不尬的人赶来,没太平日子了!”苟史运大胆猜测:“是不是与傻儿也有关?”
韩春旺脸色大变:“大人的恩恩怨怨,关孩子什么事?”
苟史运貌憨人不傻,他判断,韩春旺所讲,恐怕一半是实一半是虚,暗暗琢磨,莫非小师妹与未婚夫藕断丝连珠胎暗结,迫于父命才嫁给的韩春旺?而韩春旺羞于启齿不愿道破?对方也是大户人家,为子嗣不惜重金聘请高手万里搜寻?也不对呀,倘若如此,韩春旺岂肯娶下小师妹?小师妹再美,韩家纵罢了官职,医术仍在,不至于迎娶不洁不净的女子——那么,韩傻儿便是韩春旺与小师妹的儿子了,仇家专为小师妹而来?而小师妹已死,仇家没了目标,自当歇手,韩春旺为何隐而不宣呢?仇家不至于跟韩家也结下血海深仇吧?而来人并未要找韩春旺的霉头,说什么宗主什么立功,难不成,小师妹偷了大户人家的儿子?韩春旺交还也就罢了,犯不着养来养去养成仇……
不通,不通!苟史运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贤弟,你甭误会!老哥是想,俩贼来路不明,恐怕再生事端,老子又受了伤,咱们商量对策,及早防范才是。”韩春旺面现犹疑,顿了顿,掷地有声道:“师兄放心,他们不敢对傻儿胡来的,你安心休养便是!”苟史运不安心,自己坏条腿,成果不可付诸东流,遂提议:“咱不如这样,悄悄把傻儿和火火送到大刀门,掩人耳目又能提高剑术,鬼手的功夫远高于我,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保护起来更为方便......”韩春旺端茶杯喝水,默然不语。苟史运以为动心了,进一步分析:“此人说话刁狠,心肠却极好,又是贤弟现任夫人的舅爷,想来不会推辞——”
“啪!”韩春旺一放茶杯,断然否决:“不行!傻儿还得读书、学医,不能因学剑荒废主业!”主业?难道练剑成了副业?苟史运甚为不快,黑脸有些发紫。韩春旺察觉失言,回旋道:“难得师兄操心!傻儿怪罪贾医生治死娘亲,决不会答应的!火火也要读书不是?大刀门又没学堂,耽误了总不好!我瞧他俩一起读书,一起练剑,形影不离挺好的,犯不着大动干戈,不如维持现状,等等看吧!”
别人家的事,自己不能强做主,苟史运只得顺水推舟:“还是贤弟考虑得周到,就依贤弟,维持现状吧!”心念一动,又道:“贤弟,老哥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韩春旺一笑:“师兄吩咐便是,这可不像你的风格!”苟史运盘算须臾,审慎而言:“贤弟刚才提到,两个孩子一起读书,一块练剑,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跟傻儿的娘亲又是同门师兄妹——老哥就想,咱定个娃娃亲,来个亲上加亲,可好?”
韩春旺脱口而出:“这我可做不了主!”苟史运脸色一窘:“莫非老哥高攀了?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贤弟有何做不了主?若要推辞,不妨直说!”
韩春旺激动地站起来:“师兄说哪里话?你我俱是犯官之后,何谈高攀?只是娃娃亲弊端太多,孩子年幼,心性未定,将来性情有变,反不美了!还有一节,世道无常,世事难料,万一有个山高水低,伤了和气,更不美了——你师妹就是教训啊!”苟史运呵呵一笑:“如此,贤弟不必担心了!依老哥看来,两个小家伙知进知退,和气着呢——即便将来,贤弟重返朝廷,做了御医,觉得不合适,老哥不怪便了。”韩春旺坐下,神色凝重道:“师兄太小瞧春旺了!春旺也盼着师兄早回庙堂,再披紫衣!春旺此生,不敢奢求,毫末医术,造福苍生足矣,功名利禄如浮云尓!咱不如这样,只当君子之约,不立文书,待他们大了,三媒六聘便是。”
苟史运思忖,有学问的人,不是讲究“口说无凭立字为证”吗?韩春旺不主张婚约文书,意欲何为?好在他向来重诺轻物,不看重那一竹一帛,遂站起抱拳:“贤弟,今后便是亲家了!万勿忘记今日,万勿再择良配!”韩春旺起身还礼:“师兄休要取笑,春旺有诺必践,今生断不为傻儿另行婚配!若违此誓,如同此杯!”茶杯摔于脚下,粉碎一地。
苟史运添了几分敬重,招呼其他人进来,拉过火火和韩傻儿的手,放到一处,谆谆嘱咐:“你俩读书、练剑,不可一日荒废,要多亲多近,互帮互学,紧要关头,不离不弃!”两个小人儿觉得好笑,我俩铁着呢,还用你嘱咐?莫非不让打打闹闹了?吃吃笑着,也不答话,另只手也扯在一起,摇着。苟史运又对苟不教道:“今后待傻儿,要像亲弟弟一样!”苟不教闷声应了。瞅瞅夫人,心中酸苦,仍道:“待傻儿要像火火一样,当成自家的孩子!”又叮嘱火火:“今后待韩先生,要像对爹爹一样敬重!”
夫人起初,如坠五里雾里,丈夫怎么啦,安排后事似的?末尾才明白,是替两个孩子定娃娃亲了!虽然她也喜欢韩傻儿,但这么大的事,没同她商量,未免不爽,一想自己理亏,便缄了口,默默点了点头。
韩春旺要韩傻儿向苟史运行礼,韩傻儿只抱了抱小拳头:“谢掌门伯伯大恩!您等着,将来我学成神医,一定治好您的腿!”央求韩春旺:“爹爹,您教我针灸吧,我要治苟师父的腿!”韩春旺苦笑着摇头:“不行啊,你还小,成为剑客之后,才能习小圣针法,你有孝心,你师父高兴着呢!”火火问:“叔叔,我快成大剑师了,能学针灸吗?”韩春旺眉头一蹙,笑笑:“女孩儿哪有学医的?很多病人,都是又脏又臭,这个行当,又苦又累,咱不学罢!”
苟史运理解,家传绝技,甭说儿媳,女儿也不行!女儿有婆家,儿媳有娘家,一旦会了,抵不住亲情压力,外人都会了——哄劝道:“宝贝,你不是要当剑圣小魔女吗?惩凶除恶,一样能帮助人的!”火火歪头想想:“到时我让笨笨教好了,只给干干净净的人扎针。”大人只当小孩子异想天开,不以为意,又闲聊几句,共用了早餐,便各忙各的了。
旬日后,韩春旺去泉下村出诊,发现新来四名壮汉,口称边关作战不力,被朝廷治罪流放,但言谈举止,又不全像武将,经常靠路边,观察来往行人。韩春旺心里,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去巴掌镇买药时,不露声色拐进驿站,往外寄了一封信。
又几日,两名镖师进了剑南门,面见苟史运,呈上童仁堂书信和一个红木盒子。苟史运拆开书信,看不懂,唤夫人出来,读上一遍。也没什么隐密,主要说他在扬州,做媒人多有不便,苟不教与四姑娘、五姑娘的婚约,不如由景德震落实,他已与石墩言明,特遣益州分号的镖师送来信物和生辰八字。苟史运暗暗腹诽,做人怎可轻诺寡信?那石墩不免有巴结之意,岂不因此凉了心?打开木盒,里面一只金马驹,一只玉蟾蜍,恰是石磙当年所拾之物,足见赤诚,另有两块红帛,分别记载了两位姑娘的生辰八字。
一镖师关切:“苟掌门,您的腿怎么了?”苟史运瞧瞧绷带,爽朗地笑笑:“不碍事儿,与人干了一架,让龟儿子叮了一口。”另一镖师疑惑着问:“苟掌门,这儿够偏僻了,怎么还有人查路引?”他听韩春旺提过新近发生的变化,打哈哈道,那四人获罪前,可能是关隘的守将,盘查行人养成了职业病,敷衍一下也就罢了。俩镖师喝过茶水,谢绝挽留,即刻返回益州分号复命。
苟史运合上木盒,吩咐弟子准备滑竿,下山找景德震和教书先生,商量婚约践行事宜。
周公制礼,其中就有婚嫁一项,俗称六礼。第一步纳采,男方请媒人去女方家提亲,女方答应后,男方备礼前去求婚;第二步问名,男方请媒人问女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第三步纳吉,男方将女子的庚贴取回,在祖庙占卜;第四步纳征,男方往女方家送聘礼;第五步请期,男方择定婚期,备礼告知女方;第六步亲迎,男方准备花轿车马、锣鼓丝竹迎娶。周室没落后,历经动荡,礼乐废弃,婚嫁六礼逐年失准,苟不教的婚事,纳采、问名已经完成,第三项纳吉,演变成只是合八字。
教书先生深谙此道,将红帛上的生辰八字与苟不教的一合算,两个都是中吉,推算婚期,腊月二十六即是三人共同佳期。日子太近,只剩五十多天了,须抓紧操办,苟史运请景德震和教书先生出马,完成行聘和请期两个关健步骤。景德震满口应允,这等大事,他当村长的义不容辞。教书先生说,他乐意效劳,只是几十个娃儿怎么办?景德震说,放几天假吧,佳期推定,先生不去须说不透彻。三人商定,宜早不宜晚,当天准备,次日出发。苟史运计划六匹快马,派四名弟子随行照顾,凑足六人吉利之数。
诸事商定,苟史运打道回府。佳期已请教书先生写好,红帛包了,唯独聘礼,颇费踌躇,双方信物,皆为贵重,聘礼少了,不相适宜,多了他也没有,想石墩既为五品游击将军,当无敛财之理,不外乎图个脸面。晚间与景德震和教书先生摆酒饯行,又征求了两人的意见,最后敲定,每个姑娘,六百两银子,六对金耳环,六匹蜀锦,六坛剑南烧春,六头猪,六只羊,不方便携带的,到益州府采办,遇到难题,可请四通镖局益州分号协助办理。
第二天,最德震一行拍马去了。
放假时间充裕,火火自加压力,剑谱外,还练习梅花桩,腾挪跳跃,稳定下盘;韩傻儿力气虽大,剑术和轻功刚起步,仍在下剑士环节拼搏;小胖墩受两人感染,亦勤学苦练,虽赶不上韩傻儿,跟从前相比,也一日千里了。
休息间隙,韩傻儿说了那次猎虎行动,想上山玩儿,顺便练习翻山越岭,火火和小胖墩兴致盎然,也想去山上察看究竟,怕大人不放行,谎称累了,去圣泉村找伙伴玩躲猫猫去。文武之道,一张一驰,苟史运应允了。三个小不点穿上夹衣,偷偷乐着,往山下做做样子,一转身,拐弯朝山顶进发。
冬初万物肃杀,地势愈高,生命迹象愈稀。
阔叶树全部落叶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孤零零地落寞;针叶树的叶子,变得又暗又黄,浑无春夏的泼辣绿意;灌木丛也半枯了,难得几许绿色,点缀在枯黄的枝条之间,惭愧得不敢见人似的。地面仍有野免,机警地觅食,一有动静撒丫子便跑;天上雁阵成行,不知从哪里来,到哪儿去;稍下,有只孤独的秃鹰盘旋,突然,利箭一般冲向一只野兔,野免没来得及反抗,便被秃鹰带向空中,成了美餐了。
三个小不点到达猎杀老虎的地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不免失望。举目四眺,满眼秃山衰草,萧萧寒风中,透着无际的萧条。玩耍一阵子,小胖墩便要回去,韩傻儿兴致不减,提议去登山顶,火火听苟不理讲过天月山、天月山谷,也撺掇着登山,小胖墩不敢拂了火火,相随一路同行。
好在经常爬上爬下,三个小不点费了些力气,终于登上月南山极顶。正当中午,和煦的阳光抚照着,有几分暖洋洋的。他们攀着石头,向天月山眺望,向山谷眺望。万里无云,能见度很高,天月山高上一大截,什么也看不到,山谷深不可测,隐隐约约的,仍有大片绿色,仿佛绘画时随意涂抹的油彩。
山口风大,看久了,便觉得寒风刺骨。三个小不点下来,避在巨石后面,活动一下手脚,练上一套剑法,浑身又热乎乎的了,火火开口,讲起武林前辈山顶论剑来。韩傻儿热血沸腾:“将来,咱们也来个山顶论剑!”小胖墩也捋袖子:“我们年龄小,练上十几年,一定超越他们!”
说话间,一只天鹅从天月山飞来,来回盘旋。这只天鹅,还未成年,雪白的羽尾,雪白的翅膀,翅膀下的羽毛,呈淡淡的青灰色,淡淡的青灰色,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不影响她的高雅。韩傻儿心有灵犀,感觉天鹅在与他对视,满含柔情,他招招手,天鹅又低了一些,却不肯降落,只发出几声婉转的鸣叫,仿佛在说:“你是在招我吗?”
火火看到了,颇为不爽:“笨笨,天鹅喜欢你呢,你要喜欢,用弹弓把它打下来,炖了吃——哈哈,咱是癞蛤蟆,吃天鹅肉啰!”韩傻儿摇摇头:“不能打!你看她多美,以前见的鸟儿,大雁小燕、白鸽画眉,加在一块,也不及她一只翅膀!”
小胖墩道:“现在打鸟没什么当紧,春天不能打,先生说l了,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火火道:“笨笨,你瞄得准,打下来嘛。”韩傻儿果断摇头:“不打!”天鹅仿佛听懂了他们的话,翅膀一扇,从火火头顶掠过,差点撩着头发,然后慢慢消失在视野中。
火火虚惊一场,恨恨道:“该死的天鹅!我学会射箭,非打下你不可!还有你,笨笨,爹爹要我们互帮互助的,你怎么不打它?”韩傻儿道:“打她干嘛?这么美的天鹅,保护还来不及呢!”火火气了:“好你个笨笨!它再好看,有我好看么?为了一只鸟,你竟然不管我!它用爪子挠我好不好?”小胖墩帮腔:“它没火火好看——甭说鸟儿了,人也没火火好看!”
韩傻儿瞪小胖墩一眼,添乱!拍马屁也不拣时候,转脸对火火道:“鸟兽都是通人性的,你要打她,她才吓唬你,又没伤一根头发,算了吧,犯不着睚眦必报。”火火跺脚:“你说我小心眼?你说我跟一只鸟斗气?不就一只鸟吗?你拿它跟我比?还拿它压我,它是你心肝宝贝咋滴?哼!”小题大作,不可理喻!韩傻儿心生不悦,道:“天鹅通灵,比有的人还懂事呢!”火火气极:“你混蛋!”倏然出手,揪住耳朵:“让你胡说八道!让你胡说八道!改不改?”
“改了。”韩傻儿退避三舍,息事宁人。火火仍不依不饶:“怎么改?为什么改?”韩傻儿嬉皮笑脸:“你厉害呗,你是剑圣小魔女嘛!”剑圣小魔女,火火喜欢,虽不解气,也松开了拧耳朵的手:“不乱说啦?不能蛋啦?”韩傻儿忙躲得远远的,火火道:“我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躲那么远干啥?”韩傻儿故意哆嗦:“怕了你啦,剑圣小魔女,比老虎厉害!”
“没出息的样!“火火噗嗤笑了,“以后听话,让你打它你就打它,我才不舍得拧你呢,爹爹要我们互亲互近的。”
“不打!”韩傻儿斩钉截铁,一点不含糊。火火沉脸:“你哪里改啦?出尔反尔!算了,不理你啦!胖墩哥哥,咱们走!”小胖墩做了半天电灯泡,正无趣,附和道:“好的,也该走啦,饿了。”
突然,那只天鹅不知何处折回,俯冲而过,啄走了火火一个蝴蝶结,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火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头发散了一半,哇地哭出声。小胖墩急忙拉她,韩傻儿也三步并两步奔跳而至,扯起她另一只手。火火使劲甩韩傻儿的手,呜呜大哭:“不要你管!死笨笨,坏笨笨!让一只鸟欺负我,你跟谁亲、跟谁近?糊涂鬼,大傻瓜!呜呜呜……”
韩傻儿自作多情,恍恍惚惚地想,莫非,这只美丽的天鹅,前世便是自己最亲最近的人,看火火拧了自己耳朵,便来讨公道?自己与火火,也亲也近,跟冰月差不多吧——还是让着她为好,她有两个老哥,一向宠让惯了,自己不也让着仲月、冰月么?想到这里,和颜悦色道:“哎呀,这天鹅,胆儿也太肥了,连剑圣小魔女也敢惹,下次见了我劝劝她,你们做好朋友——没准儿她是想和你交朋友呢,小美女见小美女也想攀交情呗,拿你个蝴蝶结,没准儿当信物呢!”
火火心道,美女与美女,谁真心做好朋友啊?是竞争对手好不好?书白读了,这点道道也不懂!什么什么,小美女——哭声停歇,站起责问道:“你瞎说!你怎么知道,它是雌的,是雄的?还小美女!一只鸟儿罢了,看你稀罕滴,跟仙女似的!我才不跟它做朋友,我要煮了它,吃了它,死天鹅,敢欺负你小姑奶奶!”
小胖墩小心翼翼地劝:“咱走吧,火火,天鹅别再过来,把另支蝴蝶结也叼走。”火火横一眼:“去去去!你向着谁呢?我能怕它?再来,我把它翅膀斩断!”抽出小剑,做一级战备状。韩傻儿陪笑:“凡是漂亮的,美丽的,好看的,都是女的雌的;凡是粗鲁的,野蛮的,难看的,都是男的雄的——好了吧?”火火多云转晴,道:“这还差不多!不过,你以后不要再夸它了,一只鸟罢了!”总算平息了,韩傻儿挺胸应道:“好嘞!”再不肯多说。
三人循着踪迹迤逦而下,小胖墩忽道:“笨笨说的不全对!孔雀就是雄的漂亮,一开屏,绿光粼粼,色彩斑斓,甭提多漂亮啦!”韩傻儿心道,不说话你会死啊!便问:“胖墩,你还饿吗?”小胖墩诚实作答:“饿!”
“越说话越饿,说话费力气,瞧我,连说话的力气也快没了。”小胖墩喉咙咕哝一句,不再吭声。火火刚想驳斥小胖墩,听了韩傻儿的话,抿嘴乐了。
好在苟史运粗心,小不点们的行程没有暴露。韩傻儿借口换衣服,傍晚回家,次日鸡叫头遍,早早起床,搭着夜色上山了,绕过剑南门,继续上行。
黎明前出奇地冷,他慢跑着,到达山顶时,已经微热了。他有个愿望,就是再次见到天鹅,潜意识里,前世今生,他与她有着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他感到了柔情,感到了亲意,萌生了浓浓的强烈期盼。
大阳从东方的山坳里,露出了羞答答的面庞,群峰红妆金裹,瑰丽而妖娆,像垂立的胭脂侍女,恭候黄金主人的莅临。天地一色,嫣红中生长着金黄,嫣红搂抱着金黄,金黄飞快地成长着,分分秒秒挣脱嫣红的怀抱。
在旭日的宠爱里,在清风的凛冽里,他甩掉了夹袄,取出木剑,舞练起来。这套剑法,是入门剑法的组合和提高,譬如练字,基本笔画会了,接着便是横钩、横折、竖弯钩等,融会贯通,并能写一些简单的字;练到中级,犹如会写很多字,可以排列出一篇文章来;练到高级,称作书法,资质不同,功力不同,风格各异,最受推崇的,莫过于王義之的《兰亭序》,武功若达到此种境界,必能成为凌霸天下的无敌剑圣。
他从一块石头跳跃到另一块石头,不停变换方向和角度,木剑呼呼生风,与吹来的风儿相激相和,发出箜篌之音。他腾挪,他跳跃,他仰身,他倒立……刺出一剑又一剑,劈中带钩,穿中带挑,扫中隐锋,白虹贯日,金龙摆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