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远远瞧见闹得过分,赶来管束制止,到跟前剑撤过了,仍训了一句:“火火,刚才干啥子噻?多学几天功夫,老调皮捣蛋、耍横使强噻!”韩傻儿忙说闹着玩呢,不碍事儿。火火噘起小嘴:“娘哎,我是你女儿好不好?胳膊肘老往外拐,他又不是你儿子!”夫人打趣:“呦呵,还胳膊肘往外拐噻?不是秦晋之好嘛,一个女婿半个儿,还拜了把子,跟儿子差不多噻!”火火闹了个红脸,自己说了也没啥,别人一重复,味儿就变了,着了恼:“谁秦晋之好啦?哪拜把子啦?演戏呢!哪有说女孩家调皮捣蛋的,说男孩子的好不好?”
“哟,害臊了噻?还学会挑理了!”夫人笑吟吟地,“爬房上树,你比男孩子干得少噻?好好好,咱是乖女子,不调皮不捣蛋。”
“不理你啦!”火火一跺脚,走了。夫人笑笑,也走了。镖师没走,冲韩傻儿一抱拳:“小恩公!一向可好?”韩傻儿还礼:“好着呢!你快好了吧?”镖师点点头,三十副药,只剩两副了,只是不便练习,功力没恢复,却道:“小恩公,你弹弓打得那么准,学过射箭不曾?”韩傻儿弹郝老头那一石子,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因自己有一项本领,可昼射铜钱夜射蜡烛,才多此一问。
韩傻儿老实作答:“没学过,弹弓只是玩儿,心里也没准气,可能是巧了!”镖师一惊一喜,心里没准气,这是天生的神箭手啊!因问:“小恩公,你愿意学箭吗?”答:“想啊!村上有猎户,打猎有时射中身子,有时射中头,一般般,不想跟他们学!”
“小恩公,在下对射箭还算通门,不嫌弃的话,咱们试上一试!”镖师打定主意,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恩人有此天赋,也是缘分。
“好嘞!”韩傻儿答应一声,就去做准备,火火与小胖墩也来帮忙,找些木棍、柴草,西墙跟搭了个人形架子。
镖师取来自己的弓和狼牙箭,先详细分解动作要领,然后示范,他尝试拉弓,没拉开。火火去西厅,取来用作摆设的轻弓,镖师轻展猿臂,嗖地射了出去,狼牙箭与弓不搭配,有些偏,第二箭调整力度,方射中眉骨位置。弓箭交与韩傻儿,要他先熟悉动作要领,长大了再拉弓实练。
“嗨!”韩傻儿搭上箭,发一声喊,竟把弓拉开了!镖师的眼珠,从头上掉到腰里,又从腰里掉到脚下——那箭瞬间飞出,不偏不倚,直中木头人头颅!
还想拉第二把,努了努没拉开;小胖墩眼馋要试试,挽弓搭箭,努得吭吭哧哧的,只拉开七分,手一松,箭噗地跑地下了,讪笑让开;火火接过,小脸憋得通红,才半开,箭没射出去,拍打几下,悻悻退到一旁。
韩傻儿接着练习,喘息一阵拉一次,越射越有准头了,一个时辰过去,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镖师拱拱手:“小恩公,今天先到这儿吧,循序渐进,效果才好!”韩傻儿诚挚道:“甭喊小恩公啦,怪别扭滴,你教我射箭,我喊你师父才对!”
“使不得,使不得,毫末技艺,焉敢为师?”镖师坚辞不受,交谈几句,回屋了。
随后两天,韩傻儿正常读书,交叉练习剑法和箭法,中午哄冰月、仲月时,也顺便熟悉自家的药草。镖师服完逍遥散,康复了,归心似箭,向夫人辞行。
一个月来,夫人照顾镖师,费了不少神,虽有弟子煎汤熬药,但男人粗手粗脚,常出偏差,还得夫人操心,甚至亲自动手。镖师身上没几两银子,出门护镖,吃喝拉撒睡,皆由童仁堂一总支应——随身一个玉坠,两次拿出来,欲作酬谢,夫人均婉辞了。
镖师刚苏醒时,躺在条案上不能动弹,夫人无聊郁闷,常与苟史运一道,陪他聊天,聊些江湖恩恩怨怨、天南海北见闻、扬州的花花世界等,夫人最感兴趣的,还是扬州的风土人物,尤其爱听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老黄历,弄玉和萧史双萧合奏、夫妻同仙的传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泸沽酒、白头兴怨的佳话,元稹和薛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缠绵……耳朵早磨出了茧子,没甚趣味了。镖师讲述的,像“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像“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觉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无不充满新鲜感。
镖师三十多,经多历广,早年读过私塾,口才文采俱佳,人物也生得齐整。夫人足不出户,常见的无非家人弟子,循规蹈矩的,没有一丝生气,丈夫只知使枪弄棒,原是个寡趣之人。镖师的到来,犹如一股清风,吹散了夫人的愁闷,如一股甘泉,浇灌了夫人的干涸,喜欢得不能行,照顾起来分外用心。镖师感激苟史运的宽宏大量,亦感激夫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只把夫人当姐姐相敬。
镖师辞行,夫人百般挽留无果,便在餐厅摆酒饯行,参加的,有火火和苟不教、韩春旺父子。
夫人代苟史运先敬酒,殷殷祝镖师一路顺风,早日同家人团聚;镖师口称姐姐回敬,祝夫人玉体安康,芳颜永驻。韩春旺敬酒,劝镖师过去事过去了,另谋高就再奔前程;镖师回敬,称大恩不言谢,有生之年,但凡相召,无不从命......轮到韩傻儿,恭恭敬敬双手擎杯,谢镖师教箭之功;镖师以茶回敬,亦双手擎杯......随后闲扯,扯到哪儿算哪儿,中间插花喝酒。夫人仗着姐姐名头,与镖师说话倍儿亲热。
夜深席散,韩春旺醉醺醺的,韩傻儿恐路上摔着,跟从下山;苟不教喝酒实在,酩酊大醉,蹒跚回屋,倒头便睡;火火瞌睡虫早早找来,最先入梦见周公;镖师酒量不错,奈何他是主角,偏喝许多,躺到西厅条案上,也昏昏沉沉熟睡了。
夫人喝了不少,心头燥热,回到空荡荡的卧室,不免有些空虚有些伤感,钻进被窝,心头还是燥热,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点支蜡烛,对着铜镜,不觉顾影自怜......丈夫六天没回了,想起那两夜的快活来,身上就起痒,挠也挠不去,口中就起渴,喝过水还是唇干舌燥......神使鬼差,夫人罩上宽大的外袍,倒杯温水,吹灭蜡烛,朝大厅走去,轻呼:“阿弟,渴不渴噻,喝口水吧!”
镖师轻微地打着鼾......夫人幽幽一叹,将茶杯放到一侧,抬臀坐到案上,醉眼迷离道:“阿弟,你醒醒噻,姐姐给你送水来了,解解酒!”
镖师发出一声梦呓,侧卧变作仰卧,接着沉睡。夫人情不自禁,手下摩挲起来。
羞月笼罩西楼,弯如钩,寂寞秋花,春意赛浓酒。剪不断,赶不走,枉渴求,无限滋味在心头。秋花忍不住,愈发胆大妄为,矜持不见了,羞涩也不见了,只有惊险,只有偷偷的愉悦……
镖师半醉半醒间,茫然忘了身在何处,仿佛在那云深间,仿佛在那太虚境……飒然惊醒,惊出一身冷汗,自己受人大恩,懵然间有了苟且之事,有何脸面在世为人?平日是不是不检点了?是不是曲意奉承讨欢心了?一旦败露,死无葬身之地啊!而多日来无微不至的关怀、温柔如水的体贴,令他怎生辜负、怎生拂了一番美意?
没有话语,没有声响,只有浓浓的春意,在深秋的夜里弥漫……月儿时而害羞,躲进云里,时而好奇,探进窗户偷窥。夫人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咚咚跳着,仿佛看到,自己的脸红扑扑的,灿若桃花......
门“吱”地开了!朦胧月光下,苟史运看到了活色生香的一幕——
六天前,他和大弟子去了虚有州。
大刀门不在城内,在东南七十里群山中。大弟子不熟悉路径,第二天打听了许多人,问到一家开武馆的,才详细指引了路线。第三天,骑马走了五十里官道,进入崎岖不平的山路,翻过一道山梁,中午才摸到,递上帖子,客气地请门岗通报,松潘府剑南门苟史运前来拜山。
停不大会儿,郝宝宝出来了,笑嘻嘻地抱拳:“苟掌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拜山就免啦,糟老头——我爷爷不在,您回吧!”苟史运跑了几百里,哪肯空手而归,尿骚胡蕴满笑意道:“姑娘言重了!小小剑南门,哪用得着姑娘亲迎?姑娘念我远道而来,一片至诚,进去向老爷子行个礼、说上几句话可好?”郝宝宝的娃娃脸丰富起来:“苟掌门不相信我啦?我爷爷真外出了,骗你是小狗!你想啊,他也不怕你,躲你干啥呀?嘻嘻,为苟不理来的吧?说得蛮好听滴!”苟史运尴尬起来:“姑娘说得没错!拜会老爷子是真,为犬子求情也是真,还请姑娘大人大量,网开一面!”
“我可不是大人,我才十七,也没有大量,心眼小得很呢!嘻嘻,客套话就免了吧——你拜会我爷爷,他不在;你替苟不理求情——我抓的,自然要听我的,我不放,你回去好啦——我打不过你,你不会抢人吧?嘻嘻!”
苟史运难得的好脾气:“姑娘说笑了,苟某恳请姑娘行个方便,犬子得罪之处,还请多多海涵!”郝宝宝一乐:“我不行方便,求也没用——嘻嘻,还是我求你好啦!郝某恳请苟掌门行个方便,放过我吧!苟不理这么大了,又不吃奶啦,这儿好吃好喝的,你寻他干嘛?我抓个逗乐解闷的,容易吗?你寻他,他会跟你走吗?他说过君子一言八匹马追不上的!”
好说歹说,郝宝宝就是不松口,正理歪理一套一套的,苟史运没了脾气,走了不甘心,留下难进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在了那儿。大弟子涎下脸来,作揖陪笑:“郝姑娘,我们走了一路,累坏了也饿坏了,江湖救急,讨口吃的行不?”苟史运瞪他一眼,怎可如此说话?没气节!转念一想罢了,寻儿子是正经。
大弟子跑江湖,老油条了,经验比师父还丰富,十五字箴言“软硬刁憨精,吓诈胡撸抨,一溜鬼吹灯”,他驾轻就熟,这回用的是软招,软到极致,触及对方道德底线,往往有出乎意料的效果。
还甭说,这招真降住了郝宝宝,铁定主意闭门羹的,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任你磨破嘴皮,我不松口你能怎么滴?硬闯不成?但装可怜不好对付,人若不要脸,神仙躲得远!据她所知,楚汉争霸,项羽捉住了刘帮的老爹,扬言扔锅里煮,威胁刘帮投降,刘帮不要脸,说咱俩拜过把子滴,煮我老爹就是煮你老爹,煮熟了分我一碗肉吃,弄得项羽楞是没下去手。三国的刘备也是个不要脸的,到处抹泪装可怜,同宗兄弟刘表的荆州楞是让他哭手里了!悲哀,这种人让自个碰到了——又累又渴又饿,可怜兮兮,骗鬼呢!老江湖了,外出不带干粮?苟史运背囊鼓鼓的,没准还有烧酒——来的终是客,总不能搜身吧?再往外赶人,说不过去了,传到江湖上,添油加醋一嚷嚷,大刀门的名声就臭了!无奈之下,放两人进门,放话说管吃管喝,吃饱喝足赶路,天黑前不误回到虚有州。
正赶上饭时,吃饭的百余口子,大师傅做了四盆菜,腊肉豆芽粉条大白菜。郝宝宝着人各盛一盘,小灶做了兔子肉和辣子鸡,三荤三素,端进小餐厅,并搬来一坛烧酒。
剑南门虽距大刀门甚远,名分却是一样的,礼数上平起平坐,掌门不在,当由二号人物降阶作陪。郝宝宝故意气苟史运,随意喊了位师伯——拜山没让你进,对等接待?免了吧!不是又累又渴又饿吗?我搞了六个菜,一坛酒,看你怎么说?
苟史运饭菜无味,闷头喝酒,进门许久了,儿子早该知道,怎地还不露面?难不成被拘禁了,或者出了意外?郝宝宝说过,不好玩,宰了做花肥的——按捺不住,停杯问道:“郝姑娘,犬子怎么样了?要是还惹你生气,我教训他!”
郝宝宝嗤地笑了:“吃饱啦喝足啦?那就抓紧赶路吧!他惹我生气,我会揍他,不劳你大驾啦——嘻嘻,亲爹爹教训亲儿子,怪伤感情滴!”苟史运神色庄重道:“郝姑娘,终须见上一面,才得安心——纵有个三长两短,落个明白,也胜似做那糊涂鬼吧?”郝宝宝不理他,侧脸问:“师伯,我是杀人魔头吗?”那师伯知道,这丫头虽是鬼手打岭南捡来的弃婴,待得却比亲孙女还娇惯,这场戏须配合演好,便答道:“咱宝宝杀鸡都害怕,更没胆儿杀人。”
“听见了吧?咱可是杀鸡都害怕,胆儿小量也小,你怀疑我杀人,吓死宝宝啦!”郝宝宝说着,做了个小鹿受惊的表情,“再说啦,我杀他干啥?死人又不会说话,又不会逗乐,有什么好玩滴?嘻嘻,你诈我,想让我领过来,连哄带骗把人弄走——嘻嘻,这样一来,你的阴谋诡计就得逞了,本宝宝不上你的当!”苟史运哭笑不得,这丫头刁钻还能装,拍胸脯道:“姑娘放心!苟某年纪都能做你爹爹了,哪会诈你?只需见上一面,决不勉强——他愿意在这儿,随他;他想走,你不乐意,随你!不听话,老子揍他个龟儿子!”
“此话当真?”
“决无戏言!”
“说话算数?”郝宝宝又加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