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似唐非唐、似宋非宋的年代,野史记载,混世魔王程咬金,一度当过大德天子,我们姑且将其国号借来一用。
大德王朝五十年秋,帝国西南一道东西横亘的山脉南坡,橘黄的夕阳惺忪着眼,无精打采地俯照着草木点缀的半秃山体,俯照着一座石头砌成的半坡山寨。
山寨的主房建在一块狭长的平地,院墙做后墙的东西厢房,自北向南缓缓下坡,错落有致。中央一条青石板路,在稀稀落落的水杉、银杏陪衬下通往南出口,两扇铁铸大门各有一端嵌在门柱里,也有那么几分雄伟壮观的味道,门柱上镌刻着三个牛头大的字:剑南门。
回望山寨,最显眼的建筑当数大厅,中有活动屏风可一隔为二。东为会客厅,其北端象征威仪地高出一个台阶,摆有黄花梨太师椅合茶案,两侧同样摆设,却是小了一圈。台阶之下,两溜水曲柳木凳。西为演示厅,墙上挂满兵器,以剑为主,长剑短剑粗剑细剑,展览一般应有尽有,也挂了些刀枪斧钺,数目寒酸,失宠嫔妃似的冷在角落里,破招讲解使时才偶尔宠幸那么一回。
西厅南窗,水曲柳条案旁,袒胸露背、胸毛乌黑、飘着几缕尿骚胡的铁塔大汉苟史运,正翘着二郎腿斜坐木凳,喝着小酒哼着口诀监督外面的徒弟们练功。酒是正宗的剑南烧,宫廷御供,除了皇帝佬儿王公大臣,怕是没谁能肆意享用了——好喝,真他姥姥滴好喝!他提起酒葫芦,又咕噜一口,半睁半闭起眼睛,一副神仙不换的惬意模样。
角门帘动,紫花蓝裙的美妇内室走来,劝道:“别老是干喝酒,让厨房备些小菜噻!”苟史运晃着脑袋答:“吃啥子菜嘛,淡瓦瓦的,没味道,你老娘们不懂。”夫人关切:“那你坐好了喝噻,悬吊吊的不稳妥。”苟史运不耐烦:“老子安逸得很!去去去,啰里啰嗦,惹毛了,也教你喝一壶。”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噻!”夫人笑骂而走,不再趣他。“等等!”苟史运想起了什么,“教儿、理儿还没回么?”夫人奇怪:“回来都是先见你,你倒问我噻——也是的,五天四夜了,不会出什么岔子吧?”苟史运朝外甩手:“哪里会?说啥子丧气话,不吉利!”夫人不踏实:“就怕他俩冲壳壳,嘴上没毛假老练噻。”苟史运嫌晦气:“你这婆娘,他俩打秋风也不是头一遭了,哪里就翻舟子了哟!好啦好啦,我瞅瞅去!”系上黑色对襟大褂几粒排扣,踱向院中。
院中弟子有的独舞有的哼哈二将对练,喊声师父并不停歇,苟史运或点点头或指点一二,走到面向壁画,照猫画虎的小胖墩跟前,纠正几个动作,道:“不要老想着吃,得用心,上山大半年喽,还是剑童,师兄们笑话你呢!瞧你小师妹火火,才六岁,小剑师喽!”小胖墩腹诽:“谁能跟她比,她是您老的宝贝疙瘩好不好?”嘴里却道:“师父教训的是,我抓紧练,早日晋级!”装模作样接着比划。
小胖墩是山下财主景济仁的独子。景济仁几百亩梯田、千亩果园,又有本族兄弟景棠沐衙门撑腰,浑身流油却为富不仁,名声差得,糗事也不少:一是治长工冬天睡懒觉,偷偷往床铺下的柴草洒水,起了疥疮痒痒,一喊就醒;二是农忙季节给长工改善伙食,面条煮熟要闷上好一阵才出锅;三是族人遇事找他借钱,他统统是老一两,利息一年一钱……苟史运有偿授徒,每年二两银子二百斤米面,故意收铁公鸡双份的,铁公鸡屁颠屁颠送来了——
转完一圈,羞红的夕阳作别道道山重重岭,躲进了西山坳。天色转暗,晚风生凉,便挥挥手,让小胖墩撵着余晖赶路。小胖墩剑挂西厅,说声“走啦师父”,脱缰野马往外跑。苟史运忽觉右眼跳了跳,左眼也跳了跳,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也往外走,边道:“慢一点,别摔着喽!”远眺山下,暮霭渐起,一个鬼影也没有,不禁着实为两个儿子——苟不教和苟不理担忧起来。
他是个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唯《三字经》滚瓜烂熟,为小孩取名,长子来自“苟不教性乃偏”,次子生下来忘词了,便顺着叫起苟不理,教导不就是为了明理吗?待到幺女,乳名火火,他灵光乍现,想起“苟不学曷为人”了,学又与雪同音,便起名苟不雪,不雪——火火,嘿嘿,妙,真他姥姥滴妙!
景府管家早候在寨门了,拱手道:“苟掌门,我家少爷劳您费心了!”苟史运虚还一礼:“苟某不才,没能教你家少爷长进。”管家道:“您客气啦!您也晓得,我家老爷本不指望少爷成为武林高手,打呀杀呀的,身子骨硬朗就行。”苟史运不太受用,哼哼一笑:“只要肯吃苦,高手不高手咱甭说,大剑师嘛,苟某再不才,没问题的。”
“嗳哟哟,您瞧我这张破嘴,一不留神就跑偏了!您苟掌门的功夫,咱子乌县谁不佩服?松潘府也得数这个!”管家先竖大拇哥,又作一揖,“天色不早,告辞告辞!”苟史运懒得计较:“哪里哪里,走好走好!”目送两人回圣泉村。
圣泉村得名源自圣泉。相传,这里山高千丈,原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知何时,一股泉水冒了出来,吊桶下去,百桶千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更喜夏季清凉,饮之沁人心脾,冬季温润,洗漱暖人手脚......一景姓猎户最先发现这里,跪拜了三天三夜,安居下来,繁衍生息数百载,后世子孙已达数百人。
圣泉村往下不远,便是泉下村。一些落魄逃难之人,晓得了这么个好去处,来后赖着不走了,圣泉村鄙夷不收,只许泉下二里安家,久而久之,也形成了村落。再后来,官府又发配贬诋来一些人,泉下村的人口,反比圣泉村多了两成。
苟史运是在泉下村长大的,自跻身大剑客、创立剑南门后,广收徒弟,挑水练功,练功挑水,吃水问题也迎刃而解了。他对景氏族人不感冒,待外人全他姥姥滴大爷一般,没几个好东西——村长景德震嘛,嗯,还算不错……
胡思乱想间,一句娇声“爹爹吃饭啦”,跑来一个动若狡兔的小姑娘,正是他的小公主火火。火火张着小手:“爹爹抱抱!”苟史运蹲下身,左臂托起,火火凑近脸颊,亲了一口,忽闪着眼道:“爹爹,火火求你件事儿,你一定得答应啊!”苟史运乐呵呵地:“啥子事儿嘛?你不说爹答应啥子嘛?”火火道:“学堂有个同窗,我叫他笨笨,你教他练剑好不好?不许收他钱!”嗨,这年头,读书、学剑都是奢侈的事,也有望子成龙、勒紧裤带供应的,但两处供应,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说了,拜师学剑,得人家主动来拜,哪有热脸贴人家屁股的?还不许收他钱——正待推脱,山下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喊声:“苟掌门!大事不好了!苟掌门!”
苟史运心头一紧,抱着女儿就往下迎,听声音,来人正是景德震。火火揪耳朵:“爹爹,你答应我嘛!管他好啦不好啦滴!”苟史运拨开小手:“宝贝乖乖滴,不闹!你景伯伯这么晚上山,一准有急事儿。”火火嘟起小嘴:“哼!不理你啦!我要下去!我要下去!”苟史运心急火燎的,轻拍后背哄道:“好啦宝贝,别闹腾爹,爹答应你。”
“不许耍赖!”火火又补一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话音落,景德震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断断续续道:“苟、苟掌门,大事不、不好了!”苟史运心里发慌,嘴中安慰:“别急别急,你喘口气,慢慢说。”景德震连呼几口:“两位公子,让人押过来了!”苟史运一颗心悬到嗓子眼上,听到人无大碍,方舒口气,强作镇静道:“你仔细说,有老子在,天塌不下来!”一面放下火火:“快去击鼓!”
景德震便讲,两盏茶前,他在村头闲逛,发现一伙劲装人上来,里面竟押着苟不教和苟不理。苟不教嚷:“绑得太紧了,给老子松松!”苟不理紧跟饶舌:“胳膊绑坏了,老婆都抱不动啦!松一松,喝酒多一盅;紧一紧,趴倒站不稳。”一女声娇叱:“把嘴巴闭上!再多嘴多舌,勒死你!”......多亏他道熟,才先到一步。
刚说完,山道拐弯处,冒出一支火把,渐行渐近。剑南门聚将鼓也“咚咚咚”响了起来,松明火把燃了几十支,红彤彤的,亮如白昼。苟史运退至山门,执起重剑,一夫当关屹然而立。弟子们赶到,刀剑出鞘,拱月型对外张开。
来人瞧这阵势,稍作迟疑,依旧前行,一长着山羊胡的精瘦灰衣人越众而出,径直问道:“你就是史运贤侄吧?”其面色古铜,腰板笔挺,亦壮汉猛男一枚。苟史运呲目怒视:“哪里来的狂徒?敢占老子的便宜!”苟不教嚷:“爹,他也占我便宜,非逼老子喊他叔爷!”苟不理也嚷:“快把老子放了!不是说送老子回家吗?还不放?又不请我吃九斗碗,又不陪我练剑——爹,快来救我!”灰衣人呵呵一笑:“娃娃甭急!说开了,再放你不迟。”转脸问苟史运:“你爹叫苟富贵,你爷爷名讳童古贤,是也不是?”
苟史运顿时懵圈,自家来历,极为隐秘——爷爷童古贤,首榜进士出身,精于理算,原系国子监太常博士,因牵涉谋反大罪,腰斩于市,姓氏贬诋以犬马论,改称苟,全家流放到剑南道松潘府。风餐露宿兼缺医少药,除老爹苟富贵年轻力壮得以幸免外,余者或病或灾,悉数离世。老爹在泉下村过了段猪狗不如的日子,娶了逃荒要饭快饿死的娘亲,生下他一根独苗,苦撑十几年,也先后撒手人寰了。或许否极泰来,或许先祖庇佑,他走了狗屎运,野逛时救下一位奄奄一息的武者......个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也,灰衣人焉会知道?
蓦地,他心中一亮,指着两个儿子骂道:“狗东西,谁说出去的?”苟不教答:“不招,他们就打死老子——他也招了!”苟不理道:“你不招,老子哪里会招?你龟儿子见了美女姑姑装舅子,人模狗样充大头,老爷爷当过什么鸟官,也值得吹嘘一番,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唉哟!别勒别勒,痛!”绿衣劲装女子叱骂:“再胡说八道,真勒死你!”苟不教道:“爹,别听他浑俅说,老子还没认呢!”苟史运青筋暴涨:“不成器的东西!刀架在脖子上,不该说的,照样不能说!”灰衣人又呵呵,右手扇形一挥:“不要训啦!多亏报了你爷名讳,不然,一剑宰了,哪里买后悔药去?你爷本系童氏一族长门长子,我乃末门所出童仁堂也,与你爹系叔伯兄弟——史运侄儿,你可听明白了?”
苟史运哪里肯信,分明套了浑小子的话,胡编乱造,充大爷讨便宜来了!话又说回来,这猛男姓童断不会假,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没谁肯自卖姓氏——既如此,又为何绑着俩儿子呢?左思右想犯迷糊,最终敌意占了上风,一使眼色,弟子们包抄过去,这才抱拳:“多谢童大侠手下留情,就请放了犬子,苟某恭送诸位下山!天晚多有不便,明日再叙不迟,不然——”
“不然怎样?”童仁堂老大不爽,山羊胡撅了撅。苟史运着恼,冷哼道:“你瞧瞧由得了你吗?”童仁堂勃然大怒,看不清如何动作,一柄长剑抖在手上,向前一指跨了两步:“不知好歹、目无尊长、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今天我倒要教你长长记性!”
苟史运倒吸一口凉气,这剑非同寻常,中间厚重两侧成棱,少说也有七八十斤。当下被骂得狗血喷头,气血上涌,岂肯示弱,亦挺起重剑迎了上去。童仁堂一招仙人指路,直刺右臂,苟史运闪身避开,还一招小鬼推磨;童仁堂再一招孙猴摘桃,苟史运应以二郎担山......两剑相撞,均觉对方势大力沉,一时间,砰砰砰斗了几十个来回,苟史运渐感不支。
童仁堂忽跳到圈外,朗声问道:“你怎么会武夷派功夫?你的刹阳剑法跟谁学的?”刹阳剑法,乃武夷派开山鼻祖,从采茶插秧中悟出,以“快、准、狠”享誉天下,敝帚千金,并不曾向外人传授——沉吟再三,又问:“跟铁罗汉师叔学的吧?”师祖四弟子,依次是师父大红袍,二师叔铁罗汉,三师叔(女)白鸡冠,四师叔水金龟,以下师兄弟十几号人,他门儿清,唯铁罗汉失踪后,收徒与否不得而知,而苟史运剑沉力猛,颇具铁罗汉之风。
苟史运疑虑尽消,铁罗汉的名头,当地唯他知晓,妻子儿女亦无泄漏,当即化敌为友,一揖及地道:“家师正是铁罗汉,敢问足下是......”
“我师大红袍真人!”童仁堂并不还礼,只吩咐放了苟不教、苟不理。苟不教道:“早教你们放人,老子不承这份情!”苟不理道:“脱裤子放屁呗!这回真巧了,巧的爹遇见巧的娘了,美女姑姑又成美女师姐了。”绿衣女子叱骂:“真该撕了你的嘴,吐不出象牙的东西!不愧叫狗不理,狗都不想搭理你!”童仁堂喝止:“圆儿,不得无礼!”苟史运不介意:“骂得好!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还贫嘴贫舌,待会儿老子扒了他俩的皮!”又冲童仁堂:“家门来历,恕在下一时难以决断,暂称足下师兄,可否?”童仁堂一笑置之:“先这样吧!”苟史运伸手引路:“师兄里面请!”童仁堂应:“你也请!”两人哈哈大笑,并肩拾阶而上。
苟史运吩咐弟子:“快去安排厨房,准备上等酒席,老子要大醉一场!”童仁堂斜睨一眼,苟史运觉悟:“打嘴打嘴!师兄莫怪,这臭毛病改不了喽!”一时到了东厅,苟史运请童仁堂坐客座,又请景德震西座相陪,方坐了主位。来客以绿衣劲装女子为首,依次在台下东侧落座,火火三兄妹及四名排位高的弟子相对陪坐,余者垂手站立。
童仁堂先开口:“师叔他老人家安在?我须先行请安!他老人家六十一高龄了吧?”毫厘不爽,铁罗汉三十九岁去世,整好二十二年!苟史运抱拳:“先师为人所害,重伤不治,英年早逝了。”童仁堂问:“可查访到仇人,报仇了吗?”苟史运还真没查访过,答:“在下委实不知,遇到先师那阵儿,他老人家已伤势沉重了,并未吐露片言只语。”报仇?报个屁!自己的功夫,还不及铁罗汉。
童仁堂一脸沉重:“待我们查访到仇人,定与他老人家报仇雪恨!”苟史运诺诺,发壮怀激烈之语,既罢,隆重介绍本地土皇帝景德震,又介绍儿女及重要弟子,方知,苟不教二十,苟不理十八。童仁堂与景德震寒暄过,也做了介绍。
孰知,童仁堂竟是声名远扬的扬州四通镖局总镖头,保的不定镖,人货、路线不限,全国设有八处分号,连同总号,合了九州之数。那绿衣劲装女子,系其长女童心圆,芳年十九,已名花有主,未婚夫乃兰陵萧氏子弟,余者为麾下镖师。
苟史运粗中有细:“师兄此番前来剑南,定有重大干系。”童仁堂答:“剑南指挥使五十大寿,扬州将军备了份厚礼,恐有闪失,特意亲自护送,上天眷顾,竟能遇到教儿、理儿!”苟史运自嘲:“想必两个狗东西鲁莽,冲撞了师兄。”苟不教插嘴:“老子成有功之臣了!”苟不理不甘落后:“就是就是!还绑我,美女师姐还打我,不打不亲不亲不打,打出亲戚来了……”童心圆又怒目而视了,她容貌秀丽,束胸丰挺,劲装下透着一股英霸之气。
苟史运忙喝令住嘴。童仁堂瞅瞅对面的景德震,不肯多说,打哈哈道:“他俩嘛,还算机灵——咱们本家本宗,这一层却含糊不得!”便追根溯源,细述扬州童氏一族的来历。
这支童氏,乃西晋丹阳侯童景谈之后,为躲避战乱,南渡迁至徽州,东晋末年又辗转迁至扬州。童仁堂的祖父,乃苟古贤的父亲、苟史运的曾祖。苟古贤入仕后,孤身一人在京做官,合族众人仍在扬州——如此详尽透彻,苟史运装不得糊涂了,先祖为侯,家族显赫,童仁堂那么大名头,没来由占他便宜,遂起身跪拜,认下叔父。
此际一更将尽,厨房传话,饭菜备好,摆在东厅还是餐厅?请童仁堂定夺,童仁堂说客随主便,热热闹闹便好。苟史运忙安排整椅合桌,与童仁堂、景德震共坐首案,童心圆及众镖师坐了东案,火火兄妹等坐了西案。
不大会儿,杯碗盘碟流水般端上,苟史运教人搬来一尊铜火炉,燃着木炭将酒温上,偏又等不及,讪笑两声,倒上冷酒,清清嗓子道:“诸位,今晚老子双喜临门,认祖归宗又跻身武夷剑派,大慰平生!来来来,咱们吃九斗碗,喝剑南烧,一醉方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众人附和,纷纷干了。
二次满上,敬童仁堂,童仁堂微微一笑,仰脖喝了。又敬景德震,景德震道:“恭喜!恭喜!你坐着喝啊,屁股一抬,喝了重来!”苟史运笑怼:“扭骚了不是?屁股一动,那是尊重,快喝了吧!这阵子不摆龙门阵。”景德震戏谑几句,方喝下。苟史运走开,去敬童心圆及众镖师。
景德震取来温酒,倒满一碗,敬童仁堂道:“总镖头,今儿难得遇您这么大贵人,三生有幸!在下借花献佛,敬您三碗。”童仁堂谦逊两句,喝下,谈论些风土人情、轶事典故等,他对大鱼大肉不稀罕,直夸山肴鲜美,野蔌难得。一时觥筹交错,喧喧闹闹。
酒酣耳热之际,童仁堂问:“师叔传授你武功,可曾传过武学?”苟史运直觉他门缝里瞧人,便答:“略知一二,让您孙女报报各大门派、剑术分级吧,您也指点指点。”
未等童仁堂发话,火火站起来,稚声稚气道:“天下武功,剑术为首;万般兵器,以剑为准!东西南北中,五大剑派:东北长白剑派,东南武夷剑派,西南峨眉剑派,西北天山剑派,中原少林不以习剑为主,却倡导剑术分级,也是一大剑派——第一级是剑童,一星一环,初次学剑,不分长幼,都是剑童;第二级是剑士,下剑士两星一环,上剑士两环;第三级是小剑师,助剑师三星一环,陪练剑师两环,侯补剑师三环;第四级是大剑师,初级四星一环,中级两环,高级三环,超级四环;第五级是剑客,平地剑客五星一环,草原剑客两环,山地剑客三环,森林剑客四环,险峰剑客五环;第六级是大剑客,剑庄主六星一环,剑寨主两环,定镖掌门人三环,护法四环,不定镖掌门人五环,大护法六环;第七级是剑灵,水滴剑灵七星一环,泉剑灵两环,溪剑灵三环,湖剑灵四环,江剑灵五环,海剑灵六环,洋剑灵七环——往下火火就不知道啦,爹爹没有教。”
苟史运道:“我也不甚清楚,叔父久在师门,可否传授一些?”童仁堂也不客气,朗声补充:“第八级,正派称剑王,邪派称剑霸,按草木石铁铜银金玉排序,草剑王八星一环......一旦成为剑王,飞花、树叶皆可作剑!据我所知,本朝除了太祖大仁、太宗大义两位皇帝,几十年来,再没别的剑王了,师祖穷极一生,才达到洋剑灵啊!第九级,正派称剑圣,邪派称剑魔,依翡翠美玉划分九等,白花、青花、紫花、金沙、瑞雪、水银、寒冰、清水,最高是玻璃剑圣,九星九环——修炼到剑圣,声音气息,均可杀敌于无形,此乃武林人梦寐以求的终极目标啊!”
众人唏嘘。火火拍手:“爷爷好厉害!懂得真多!火火要当剑圣小魔女!”童仁堂笑夸:“火火真有志气!好啊,你哪一级啦?”火火颇自豪:“三星两环小剑师啦!”童仁堂竖大拇指:“小小娃儿,难得难得!”火火问:“爷爷,你几级啊?”童仁堂捋捋山羊胡,笑呵呵:“爷爷是总镖头,你猜猜!”
“六星五环,对不对?”见童仁堂颔首,火火笑了。交叉询问罢,方知苟史运比肩定镖掌门人,苟不教超级大剑师,苟不理高级大剑师,弟子中,外遣的不计,留守的大剑师五人;童心圆平地剑客,镖师们也以剑客居多。弟子们以东道主姿态向镖师敬酒,发展到后来双方斗酒,斗到兴处互不服输,又言语相激次日比剑,灯光灿灿,人影熙熙。
两更灯残,景德震说你们一家人慢慢叙谈,在下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苟史运送至寨门外,递上一支火把,回头接着喝,童仁堂说散了吧,奔波几天了,早些歇息为上。苟史运不便拂逆,即行撤席,安排住处,火火拉走童心圆,镖师们去厢房打通铺,苟史运领童仁堂去了客房。
客房是个套间,外间一张方桌四只方凳,里间两张木床。苟史运命人摆上四个果盘,一壶酒一壶茶,陪童仁堂唠嗑。开始或酒或茶,东拉西扯,武夷剑派啦,江湖传闻啦,等等。童仁堂就问,你们这儿大剑师、剑客在哪定的级?苟史运答,按师父铁罗汉讲的标准,自己定的。童仁堂说这不正规,前三级刚起步,大小门派均可自定;中间三级已行走江湖,要经大剑派考核;上三级,均是武林成名人物,须五大剑派汇聚,由顶尖高手共同考核——就要求苟史运带领弟子,尽快并入武夷剑派。
渐次移至童氏家史,童仁堂不厌其烦,又详加讲解一番。按照族谱“自古仁心厚,向来福泽长”,苟富贵应名童仁贵,苟史运应名童心运......并说,扬州老家,与苟史运同辈的二十多人,一大家子连同丫鬟小厮,好几百呢!苟史运听得兴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尿骚胡都跟着放光,两条根,两条根他都找到了,还真他姥姥滴狗屎运!他激动的心颤抖的手,紧握童仁堂不放,童仁堂便问何日认祖归宗、祭扫陵墓。苟史运答,朝廷禁令没除,不好明目张胆地去,以他的心情,恨不能身生双翅,即刻飞回扬州老家。童仁堂问,几十年的老账了,还没赦免?安慰几句,便让细述当年经过。
苟史运听老爹讲过,大仁皇帝开国之初,分封功臣,有一异性兄弟战功卓著,被封剑南王兼领剑南道大都督,人心不足蛇吞象,心生异志举兵谋反,结果行事不密,被大仁皇帝察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先致叛军内讧,顺势派来骄兵悍将,击杀无数,生俘数万,交有司衙门严刑拷问,凡积极参加者尽数屠戮,从者充军岭南或流放松潘府。苟古贤钻研理算,本不参与政事,只因剑南王举事前,曾找他占卜黄道吉日,其不明就里,挑了个万事大吉的日子,孰料正是该日起兵......
童仁堂叹息:“冤枉啊,分明是受蒙蔽,受牵连!”苟史运愤愤难平:“皇帝佬儿才不管那么多,什么大仁大义,狗屁!假仁假义!”童仁堂宽慰:“凭心而论,大仁皇帝还算宽厚,没有株连三族九族,一场大乱,审得毫末清楚,原本不能。”苟史运顿生嫌隙,没有株连你们,就替皇帝佬儿开脱啊!也不让酒,自顾自喝了一大口:“冤杀爷爷,老子就是不服!纵然不能报仇,老子一辈子也不认他狗屁皇帝!”
童仁堂苦笑,向亲不占理,占理失亲戚,岔开话题道:“你的功夫已属上乘,是一直呆在山上呢,还是另有打算?镖局在益州有分号,要不你考虑考虑?”苟史运摇头:“侄儿呆在这里挺好的,教儿、理儿倒不妨去一个,跟您历练历练——对了,他俩咋回事儿?”
“兔崽子劫镖呢!”童仁堂权当笑话讲了个大概。两人先是拦路,镖师举起四通镖局的旗子,苟不教不买账,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试试功夫再说——亮剑一战,十招败退,镖师也没追击。俩小子不死心,抄近路前方埋伏,二次拦路,苟不教问官货民货,答曰官货。苟不理说官货不义之财,还得劫,不然留下美女镖师陪他练剑。童心圆红颜大怒,率人将他俩生擒活捉了,藤条抽打后,审出童古贤三个字来……
苟史运醉眼惺忪,心道,臭小子哪是劫镖,找抽去了,看来,得赶快托人说媒了。童仁堂打哈欠,说歇息吧!苟史运亦觉天晚,吹了蜡烛,分床而卧。
刚合眼,骤听外面喧哗震天、嘈杂一片,“师父”、“师父”......喊声焦灼而凄厉。苟史运酒醒大半,困意全无,一骨碌爬起,衣服一披,执剑而出,但见熊熊火光中,对面墙头趴着一排人,张着弓搭着箭,东西厢房同样阵势,装束像官兵,直觉告诉他,主房顶也有人,迈出去的一条腿,又收了回来。廊檐下、房门口,弟子们犹如没头苍蝇,乱喊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