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也顾不得河对岸的士卒,上了马车便向南面狂奔。
天空已响起闷雷般的轰隆声,车轱辘也盖不住,掀开帘子看去,却不是大雷,而是西面一条黄龙正奔腾而来。
钱怡一瞬间看得呆了。
只见一排排的树木被折断,那水势见时远,来时却快……
“天!快跑啊……”
前方,能看到那个张养浩的祭祠了。
黄龙腾啸已而来,已能看到巨浪之上还起伏着树木、屋顶、死马……以及尸体……
太快了,怎么会这么快……
“快跳!”钱怡喊道,一把拉住王宝将他从马车里拽出来。
“娘子……”
“快啊,跳!”
“轰!”
马车一瞬间被击碎……
钱怡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但她的手已握到了一根树枝……
“咳咳……”
好不容易从树枝上翻上高处,钱怡努力睁开眼,发现自己左首边是那个张养浩的祠堂,正是因为这祠堂挡着,自己所在的这棵树才没被洪水推倒。
再转头向北面一看,她瞪大了眼,犹有些不敢相信。
一片汪洋如海,放眼望不见尽头……
“四郎,你看这……四郎……四郎?你在哪啊?”
钱怡努力用目光寻找着,期望在哪棵树上再找到王宝,但天地浩淼无涯,到处都是黄水涛涛,哪还有他的影子?
她想到就在小半个时辰前,他还就在这里念那记都记不清的《山坡羊》。
波涛如怒……波涛如怒……兴亡百姓苦,但四郎又不是百姓……为什么?为什么?
——那四百六十两大概是彻底白花了……
~~
一天后,齐河县城头。
“嘉兴陈京辅,你现在高兴了?!”
“下官……下官只想见左老大人一面,求上差通禀……”
“老大人没空见你!”说话的亲卫将领怒目又瞪了陈京辅一眼,甩开他拉着自己的手。
“走开……”
陈京辅急道:“上差,下官真的有要事禀奏啊……”
“有什么要事比得上老大人救济百姓?国公把你从嘉兴接来重用,这种时候,你还不快去尽心做事,在这里胡言乱语,当我不敢按冲撞上官罪把你拿下吗?”
此时从城看看去,只见南面到处都是黄流,北面县城中出只能看到一个个屋顶和半面墙垣,士卒们正划着船,把落水的百姓一个个拉到城头。
到处都有人在呼喊、哭嚎……
陈京辅见此情景也是悲从中来,拉着那亲卫将领又求道:“不能见左大人,能不能让我见见王大人?或是秦将军也行……”
“走开啊,老子没空理你……”
陈京辅被他一推,跌落在湿漉漉的城头上,转头看去,见那边王珠正快步而来,一边走还在对一个将领大发雷霆。
“……我不管这些,马上派船就各个村庄再巡视一圈!”
“王大人!下官有要事禀奏……”
陈京辅冲上前,一把拉住王珠,语速飞快道:“眼下最适合的河道是大清河,但黄河三倍宽于大清河,须尽快开挖河道,稳固黄河……”
“胡言乱言!”王珠一把甩开陈京辅,道:“我已派人堵住上游缺口,引黄河回归故道。你若不愿给堵口方案,就去救治灾民,休在这到处晃荡。”
“大人,请听下官一言,求大人听下官一言……如此走势,上游必是铜瓦厢溃堤了,如此水势,只怕缺口八十丈不止,如何迅速堵住?”
王珠皱了皱眉,不再疾步而走,站定身子听陈京辅说。
“就算我们堵住缺口,山东水势是能止住,但黄河回归徐淮故道如何是好事啊?南边河床高悬,两岸堤坝破旧,明年春夏必又在南边溃决,又是数百万户百姓受灾!水既已到山东,何不稳固黄河,使……”
“陈京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南河河床高悬?山东却是连河床都没有!你要看这大水到处肆虐不成?”
“山东有河道,有的,有的……只要开挖大清河,下官确定……”
“说得轻巧。”王珠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有士卒正从小船爬云梯上了城头,对王珠低语了几句,王珠脸色一变,竟是直接翻下云梯跃到那小船。
陈京辅还想再追赶上去,王珠身后一名壮汉一把拦住他,轻轻一推,把他放倒在地。
陈京辅摔得却也不痛,只是起身看去,王珠已带着那壮汉乘船南下了。
忽有一名年轻官员脚步匆匆路过,伸出手在陈京辅面前,道:“陈大人起来吧?”
陈京辅定眼一看,却是今早从北面禹城赶来的夏向维。
他心知夏向维乃国公心腹,忙又道:“夏大人请听下官一言……”
“陈大人要说什么我知道,我还要去给左大人奏报,边走边说吧。”夏向维在他肩上一拍,脚下不停,又道:“陈大人可想过,把黄河稳固在山东是不是真能做到?”
“只要大清河……”
“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钱粮、人力、时间、民愿。”夏向维道:“陈大人不能只以自己的眼光看这件事,你是知道黄河曾走山东,但普通百姓知道吗?黄河夺淮入海近六百年,山东百姓可不认为这条祸河该走山东……陈大人可想过挖掘大清河固道要多少钱粮、人力?当年这大楚朝尚且承受不起,山东偏隅之地如何拿得出来?”
“今次我们若听了你的,一则山东民怨沸腾;二则耗尽钱粮尚且不足;三则失去了休养生息的宝贵时间……明岁建奴又攻来如何是好?或又有大灾如何抵御?你只要治河,我们却是要治整个冀鲁之地……”
陈京辅道:“但堵住溃堤容易,下次再要治理黄河就更难了啊!”
夏向维道:“别再找几位大人说了,自从你上次提出引黄河归山东,各级文武官员对你皆有怒气。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但你换位而想,如果今天你安坐家中,别人要把他家那只会咬人的饿狼赶到你家里,并说‘这本就是你家的’,或说‘你肉厚,让狼咬你比较好’,你做何感受?”
“可是黄河并不只是饿狼,还可灌溉农田……”
“黄河泥沙之多,治理它需花费几何?灌溉农田才得几何?”
“但黄河南流,每年也需要治理,整个楚朝的花费是一样的啊!”
夏向维道:“还不明白吗?若眼前天下太平,我必赞同陈大人之提议。但如今是何情况?虏寇正虎视眈眈!陈大人认为国公该挪出明年征伐建虏之军需来治理黄河?
我再问陈大人,每年死于屠戮的人多还是被黄河淹死的人多?事有轻重缓急,先保家国不亡,再求海晏河清。肺腑重病之人,陈大人认为该先治其风寒不成?”
“夏大人,但从长远而言,黄河改道山东势在必行,今次就算不改,五年、十年、哪怕百年,每年都将花费大笔钱粮固堤,而稍有不慎,必将再次溃决,又是生黎涂炭。”
“那便等五年、十年,至少等社稷安稳再提。”夏向维叹道:“别再找左大人、王大人说了,我是为你好。”
“下官要奏禀国公。”
“我说了,山东没有这么多钱粮、人力。”
“下官要奏禀国公。”
夏向维停下脚步,深深看了陈京辅一眼,问道:“你还是认为自己是对的?”
陈京辅抱拳道:“看眼前,下官是错的……但看百年,下官是对的。此事,国公必能分辩。”
“百年?谁能知百年之事?你何等荒谬?”
“观史可知百年、千年,下官欲效王景,还黄河八百年安流稳固。”
“倘若因你所言,国公失山东人心、失军需钱粮、失休养之机,坏了天下大局又如何?还有你的百年、八百年吗?”
“下官只知治河,不知天下大局。”
“你一定要奏禀?国公还在徐州。”
“哪怕游到徐州。”
“你知道如果今天站在你面前的是个本地官员,你会是什么下场吗?”
“下官只知治河……”
“好吧……来人,陈大人病了,请他到我帐中休息几天……”
“夏大人……夏大人……你知道的对吧?国公是会同意下官所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