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孟婆。
黎侑的视线落碗中淡黄的汤汁上,痛苦地合上了双眼。
孟婆说:“汤我带来了,明日太阳从汤谷升起前让她喝下即可。”
黎侑好似怔住了,半晌后才憋出一声:“好。”
孟婆问他:“你当真想好了?”
黎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汤,声音沙哑:“距离生死簿上记载的日子,只剩了一个月了。”
白桃浑身一颤,蹙眉瞪着黎侑的残影,心里涌出一股浓厚的不安感。
“事未成定局便轻易言弃,不合你的性子。”
“一个月。”黎侑自嘲地一笑,“自星象所示我大限将至,我与天搏命,两千余年都没能扭转局势,如今剩了这些日子,我只想安排好身后之事,至少,能让她日后过的舒坦一些。”
孟婆盯着他,一声叹息:“我与你相识数千载,你半生寻死,半生求生,却是寻死无路,求生不得。你最不喜欢姑灌山的雪,可一个月后,你却......”
“无论如何都难逃一劫,既然如此,身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黎侑顿了顿,朝半敞着的窗户望去,“孟婆可有听到阿桃的声音?”
孟婆一笑,藏在袖中的手轻轻翻转,语气依旧平和:“她并不在此,是你心虚了。”
语落,白桃忽然瞧不见幻象了,只剩下了漆黑一片。
孟婆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这汤,虽只能抹去她脑中关于你的记忆,可这终究是她自己的东西,你如此,会不会太过武断?”
黎侑说:“我不愿让她寻我一辈子。若是能忘了我,在我死后,她也能寻得更好的归宿。”
“你又怎知,遗忘于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黎侑沉默了许久。
最后,白桃听到了极其简短而深情的一声:“我爱她。”
四周一下子只剩了一片寂静,风声都止住了。
白桃只觉得呼吸困难,每吸一口气,心口就疼得抽搐。
一瞬后,身后响起了孟婆的声音:“都听到了?”
白桃木木地回过头,双目通红,看着面前之人,说不出话来。
孟婆望着她的脸庞,片刻的失神后,笑了笑:“你师父并未察觉到异样。”
言下之意,黎侑并不知晓她已经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可白桃此时竟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白桃出门时并未添衣,眼下她站在晚风中的身子显得愈发单薄。
孟婆欲取下身上的大红披风给她披上,动作时身上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香味。
白桃抬眸,颤抖着问:“为什么?”
孟婆的手一顿,道:“名簿上不会记载死亡的原因。”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孟婆已经褪下了那件火红的披风,搭在了手上,她的衣裙被风微微掀起,声音也是随着风飘进白桃耳中的。
“我熬汤摆渡,在忘川河畔送别生灵千千万,每一口汤,都是亡者自愿饮下。你虽不是亡魂,这汤却也是我亲自熬成,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若亡者不愿喝汤,不愿忘记前世之事......该如何?”
孟婆莞尔一笑,“人世一遭,是有美好幸福,也有辛酸苦楚,却鲜少有人愿为了点滴的幸福,承载着一生的心酸去往下一个轮回。”
孟婆缓缓道:“如果说记忆会让人痛苦,那么遗忘也算是一种馈赠。”
四周一片黑暗,白桃那双本是明亮干净的眸子,逐渐地覆盖上了和黎侑望向她那一眼时一样的茫然无措。
二人身后不远处的草丛里,闪过一抹身影,趁着无人察觉,迅速离开。
少年玄衣黑发,眉心紧蹙,面色凝重。
穿过黝黑的宫道,迎面走来一位宫女,见了少年,上前行礼,唤道:“太子殿下。”
应咺似乎没听到她说话,掠过宫女身侧,径直走向兵营的帐中,端起桌上的杯子,仰头猛灌了一大口茶水。
一杯不够,应咺又将茶杯倒满,用力地握着茶杯,仰头灌水。
直到茶壶都空了,他仍然死死地握着茶杯,双目盯着帐外的夜空,薄唇紧抿。
一阵夜风倏忽吹来,带着异常浓郁的桃花香和酒香,帐外有人闻到后,皆发出一声赞叹:“好香!”
帐内,应咺喃喃道:“桃花酒......”
这样的香味,只可能是黎侑酿的桃花酒,他在昆仑山上闻过无数次,却从未尝过一口。
只是桃花酒的香味如此浓厚的香味,到底是有开了多少罐?
应咺执杯的手一颤,仰头一笑:“三界之尊从未喝醉过,今日,是想一醉方休啊......”
可是光凭这桃花酒,是绝不可能醉的。
“来人!”应咺高声唤道,“去朝阳宫的书房里,取我那坛酒,送到听雨阁!”
天兵一愣,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