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老翁,语气亲和:
“老人家,城外阉人作乱,买些吃食,回家去吧。”
说罢,转身便出了城隍殿。
跨过门槛,身后传来老翁飘渺声音:
“公子心善,目下坎坷曲折,然只是过眼烟云,障眼法而已,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公子前途,不可限量也……”
宋应星听了无言,眼圈有些红润,晨风轻轻拂过他略显斑白的双鬓,三十岁不到的脸上写尽沧桑,晨曦映照下脸色越发显得灰白。
远远望去,宋应星像是个从城隍庙壁画上走下来的小鬼,孤苦伶仃,于风中独立。
他举起一只手来,屈指计数着想。
万历三十八年开始,一、二、三回,今年竟是第三回,竟没有一个考官懂得他的文章。
即便翰林院翰林们不能识才,连皇上也读不懂自己胸中韬略吗?
他这次写的平辽之策,主张重开海运,由江浙吴淞运粮至辽海,不必走运河,策论还列举了海运较之漕运十二点优势,如减少官吏层层克扣,无需担心运河封堵,海运速也更快等…
然而,还是没人能慧眼识珠。
这是他和兄长第三次进京会试,三次便是三个三年,九年苦读,三次落榜。
宋家只是寒门,为给两位举人筹集川资(路费),变卖了家里十亩上田,已是山穷水尽,剩余的八十亩,皆为下田,想卖也没人买了。
宋应星站在晨曦微光中,望着城隍殿内走动的信众,不由想起宋家的《家典》。
“族中子弟有器宇不凡,资禀聪慧而无力从师者,当收而教之,或附之家塾,或助之膏火,培育得一两个好人作将来楷模····”
他从小便是所谓器宇不凡者,被家族重点培养,赋予众望。
这些年来,族中亲人不惜钱财,花费重金,资助他和兄长入私塾,读圣贤书,参与科考。
他闭上眼睛,想着这次回到江西奉新老家,何以颜面再见家中老小。
不过现在他也不需担心这些事情,因为,他和兄长回去的川资,已经没有了。
京师居,大不易。
因为鄱阳湖道路被水匪阻截,兄弟两人在京师寓居了一月,十几两银子便花光了。
他经过几日思索、盘桓,终于下定决心去卖字撰文,赚些零碎银子,填饱肚子再说,所以就到了城隍庙这里,看看这里有没有写字撰文的生意可做。
他刚走过城隍庙山门,迎面走来个全身披甲的将官,身后还跟着几个凶悍家丁。
宋应星知道北地武人蛮横,连忙闪开,从那武将侧身过去。
“先生可是江西仕子宋长庚?”
宋应星有些诧异的望向这武将,奇怪他为何知道自己的表字,他与此人素不相识,看他身上的山文甲,知道不是普通将官,迟疑片刻,朝他拱手:
“正是在下,敢问将军是?”
“本官乃开原总兵,刘招孙。”
宋应星望着眼前这个器宇轩昂的武将,这人头上包着块白布,却是很奇怪,他看了一会儿,才看出这便是前日午门献俘的开原总兵。
“刘总兵有何事指教?”
刘招孙拱拱手道:
“听闻先生三岁便能作诗,过目不忘,不在张太岳之下。后博览群书,熟读经史诸子,对火器、屯垦亦有研究,都是经世致用的大学问,可惜会试三次不第,不知可愿委身投奔辽东?为吾皇分忧!”
刘招孙知道,像宋应星这样的人物,实力不容小觑。只是因为他们把太多精力放在和科考无关的旁门左道上,所以才会没时间研究八股文,以致科举屡次不第,命运多舛。
宋应星是比茅元仪更厉害的角色,此人研究领域之广泛,从哲学到建筑,从火器到农具,从医学到军事,都有所涉猎。
更重要的是,此人信奉张载的格物致知,主张实践第一,是个实干派。
实干兴邦,刘招孙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此刻,宋应星茫然无措站在原地,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个名动天下的年轻总兵和他身后站立的一众亲兵,听他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位落魄举人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道:
“在下只是举人出身,连三甲进士都不及,不能登堂入室,如何能······”
见宋应星还在犹豫,刘招孙上前拍拍他肩膀,笑道:
“宋先生才学深厚,也有实干之才,本官听幕僚茅石民经常提起你,说先生有经天纬地之大才,不可错失!”
“目下辽东危急,皇上与内阁许诺本官便宜行事,进士以下皆可直接录用,无需廷推,等到了开原,吏部的任命文书便会补上。”
“开原参将府、兵备道、三万卫署、辽海卫署、察院、安乐州、开原备御都司,各个衙门,都有空缺,只要先生来了便可授官,刘某渴慕贤才,正如曹孟德所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宋应星呆呆望着眼前这个情绪激动的武将,听他这样东拉西扯,虽觉荒诞,隐隐却有些感动!
无论状元还是进士,无论器宇轩昂还是天资愚钝,读书人的心思其实都是一样的!
饱读圣贤书,货与帝王家。
刘招孙不是帝王,不过却有招贤纳士的能力,朝廷赋予他临时征募四品以下官员的权力。
刘招孙这些时日在辽东做下的大事,早已传遍京师,宋应星平日关注辽事,不可能没有耳闻。
宋应星不是傻子,他知道此时奔赴辽东,若能击败建奴,便可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宋应星犹豫良久,终于开口道:
“刘总兵,茅石民现在可好?”
茅元仪(字石民)是宋应星为数不多的朋友,两人志趣相投,都对自然科学很感兴趣,属于科举制度下的异类,异类通常喜欢抱团,两人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可惜茅元仪随杨镐去了沈阳,从此再无消息。宋应星怀疑他已在萨尔浒殉国,隔三差五向辽东来的商人打探消息,未曾想,好友竟在刘招孙麾下。
“他,很好,每日忙着造红夷大炮,和工匠同吃同住同寝,夜以继日,如癫如狂。红衣大炮造成,便可一炮糜烂数十里,本官将用此神兵利器保卫开原,为国杀贼。宋先生,你,就不想去开原帮帮这位朋友?”
刘招孙说罢,也不向宋应星解释什么是红夷大炮,意气风发:
“先生若能去辽东,拯救苍生,保境安民,正契合了横渠先生所倡导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才是大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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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刘招孙忙着跑到京师各处会馆,拉拢那些滞留在京的新科进士们。
大家对刘总兵在辽东立下的功业表示赞赏,不过当听这武夫说让他们去辽东为官,纷纷表示拒绝。
一甲、二甲进士就不用想了,刘招孙给出的胡萝卜对他们实在没啥吸引力,根本没人搭理刘总兵。
连排在后面的三甲进士,也对前往辽东做官犹豫不决。
刘招孙康应乾两个嘴皮子说破,又是画大饼,又是拿万历皇帝鸡毛当令箭,大把大把银子开路,最后终于忽悠上四个进士入伙。
马士英、孙传庭、吴阿衡、邵捷春。
这四人都是三甲进士,相比陈子壮他们,排名比较靠后。
刘招孙如获至宝。
这四个人现在寂寂无名,几十年后,都是影响历史走势的关键人物。
先说马士英。
清军入关后,多铎南下,留都南京不战而降。
南方降官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投靠鞑子的效率与辽镇军门不相上下。
钱谦益阮大铖孙之獬喜迎清军。
投降俨然成为当时文官的主流。
然而,马士英没有投降。
马士英屡败屡战,拥立潞王朱常淓,拥立鲁监国朱以海,坚持抗清。
博洛跨江击败朱以海,挺进浙东,马士英逃进深山出家。最后被清军搜出,不屈而死。
至于吴阿衡,此人官至蓟辽总督,崇祯十一年,清军入塞,吴阿衡奋力苦战,最后被俘。
面对清军劝降,吴阿衡怒道:
“我生为大明将领,死为天国英灵,决不屈膝”。
清军恼羞成怒,吴双膝被砍,齿被击落,舌被拔掉,被清军虐杀。
最后介绍邵捷春。
此人官至四川巡抚,为官清正,很得百姓拥护。
崇祯十三年,流贼攻蜀,邵捷春因战事获罪被逮捕。
解送京城时,哭送他的队伍填塞了街道,江中的船无法开动,人们都争着跟在使者的旗帜后边。
连蜀王都要替此人上书求情,奈何崇祯皇帝自有圣断。
这位老兄的结局和孙传庭一样,最后都被煤山战神崇祯大帝活活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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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招孙穿越前,每每接触到明末历史,都会感到一种深沉的绝望。
他曾偶然读到顾炎武描写清军掠夺明国百姓的诗篇。
“北去三百舸,舸舸好红颜。”
眼泪忍不住就流了出来。
如今身处晚明,这种悲伤与压迫感更加强烈。
仁人志士,碧血丹心,前赴后继,最终未能改变神州沦丧的命运。
这次,他能改变吗?
四月二十九日,即将离开京师,刘招孙在湖广会馆宴请众人。
袁崇焕、孙传庭、宋应星、马士英、邵捷春、吴阿衡等人济济一堂。
酒过三巡,众人聊起辽东局势,黎民艰辛,都是叹息。
刘招孙酒量很小,三杯下去,便不胜酒力,眼圈微微发红。
或许是上苍被几万明军忠魂感动。
或许是穿越者的好运气终于来了。
康应乾知刘招孙一路艰辛,拍他肩膀安慰几句。
他举杯望向众人,心中默念:
努尔哈赤,咱们等着浑河见真章吧!我已准备好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