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鱼继续说:“四十九条性命,一夜之间被尽屠。他们因何而死?他们为谁而死?你是唯一接近过真相的人,你不该为他们做些什么吗?你不该还他们一个交代吗?不离,莫要再逃避了。你问问自己,这六年,你躲于地下,可是真的躲过了?可是真的能忘掉这一切?可是真的能够有片刻心安?!”
不离捂着耳朵,摇着头,涕泪满面,嗓子里只剩下嘶嘶的回声,已经没有了刚刚疯魔般的哭嚎。显然,公输鱼的话戳中了他的心。此刻在他的心里,渐渐升腾而起的悲伤与内疚,如烟瘴般愈来愈浓烈,正在一点点地覆盖着极端的恐惧与愤怒。
他的发束松了,有些许散落,但见那些乌黑之中,竟是显露出了内里隐着的缕缕银白,与此时的月光同色!如此年纪轻轻,竟已生了白发,难以想象,那是多少个身处炼狱的无眠之夜、多少次无休止的精神折磨,共同所致。
丝丝曳舞如雪,令人心生磨砺之痛。
公输鱼没再说什么,而是给不离留下了一些沉淀的时间。她已将这个羸弱之人推至了精神崩溃的边缘,但是她相信,今夜,这个人必定能过此关,也必须要过此关。
风萧萧,魂骨蒙尘经年叹;
影摇摇,齑风漫嗟残梦桓。
许久。
不离不哭闹了,不挣扎了,也不想逃了。他平静了下来,从班九手中滑落,跌坐在了地上,动作迟缓、神情呆滞。
牙月如线,幽幽洒落,于他青灰色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清与凉。如水一般带着寒意的烟纱雾绢试探着涌上来,在他身边慢慢游弋。
他们与他,彼此相熟。
不离微眯着眼睛,看着那些于暗夜里四处游荡的烟纱雾绢。在别人眼中,那是虚无缥缈、似有非有的幻,而在他的眼中,那却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一幕幕记忆。
他们,之所以盘桓于此久久不肯散去,或许,就是在等着他的归来。
他,是唯一能够为他们曾经所做过的一切证明的人;
他,是言宅这座荒冢的无字碑;
他,是当年那件灭门惨案的亲历者!
曾经,他看着他们一个个地在他面前死去;曾经,他踏着他们的血与骨走出了这里。离开这里之后,他觉得自己不配再活着,不配再享受阳光与世间的一切,于是,他便将自己抛入暗无天日的地下,假装自己已死,与他们一样。
直到这一刻,他再次回到这里,看着这些破败落拓的物,看着这些不甘消散的影,訇然明了:原来,他这六年的自苦自罚自绝,并不是他们想要的,那只是,他自己在逃避。
逃避一件事,久了,人就会变得麻木而怯懦,即便已经心生悔意,也断无力自己走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需要有一个特别的人,在他怕了、退了的时候,帮忙推一把。这个人,必须得比他坚定、比他狠绝。像公输鱼那种心智坚如丘山、做事绝不回头的人,便是最佳人选。
其实,刚刚在地下仓库看到公输鱼的第一眼时,不离就知道,时候到了。今夜,在他的生命里,必将意义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