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午时,宗庙踏尽公卿骨(2 / 2)

这是多么尊贵的一个人物,这样死在这里。

也许一开始就钻进了死亡陷阱,那个人设置的陷阱。

群臣还来不及感伤,脚步声在寂静的长街异常刺耳。

张易之俊美的脸庞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冷血残酷,摆明了要杀到底!

他走到张柬之身边,端详着这个儒雅的老人,轻声道:

“你为政清廉,治政能力很强,你身边这些人不及十分之一。”

“你的确是一个好官。”

张柬之表情没有生机,他死死盯着张易之。

张易之跟他对视,声音骤冷:

“可你不是一个好人!”

“看着前方御驾,没有她,你还是一个见到州郡官员就点头哈腰的县丞!”

“没有她的赏识,你配让天下叫你一声相公?”

“没有她,你如何有机会舒展心中的抱负?”

近乎于厉吼的声音响彻,群臣皆黯然叹气。

是啊,张柬之六十多岁还是县丞,是陛下以贤良征试,在几百个人中一眼看到他的才华能力。

而后才迅速擢升,最终登阁拜相。

张易之一把揪住张柬之衣襟,寒声道:

“你恪守儒家所谓的真理,女子称帝会亡国亡社稷。”

“大周天下,亡了么?”

“你内心的偏见就是一座大山,将你仅存的良知都压毁了!”

这一刻,仿佛重鼓擂在心脏,整个长街静作一片。

御驾里的武则天双拳紧握,眼眶有些泛红,上官婉儿等女子也心弦颤抖。

张易之举起刀,慢慢平复情绪,漠然道: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

“你死后,忘恩负义的事迹必将永远流传,我要你遗臭万年!”

张柬之艰难动了动嘴唇,眼中并无记恨,反而有种解脱的豁然。

后悔,还是恐惧?

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他缓缓闭上双目。

这一刻,满头霜雪的年迈老人,再也遮掩不住那份油尽灯枯的疲态。

噗通!

又一颗头颅带着飚射的血液抛飞。

在士林享有赞誉一片,甚至有文人风骨,道德宗师的称号,一国宰相张柬之——

也死了。

张易之戾气外露,粘稠的血液沾粘在他月色白袍之上。

除了地上恐惧的哀嚎声,没有任何声音。

没人敢谴责他的无情。

也没人寄希望他拥有菩萨心肠?

可能么?

“说到忘恩负义,这里还有一个。”

张易之走两步,居高临下望着浑身颤抖的李湛。

“你爹李义府出身微贱,算了,没必要帮他掩饰,你爹就是妓院里的龟公,靠着一手诗文为妓院招揽生意!”

“他是很有才华,若没有陛下,才华说与野狗听?”

“而你蒙荫镇守玄武门,非但不感激陛下,反倒……”

顿了顿,张易之有些意态阑珊,似乎不想啰嗦下去,侧头望着远方。

一只手却死死掐住李湛脖颈,掌背青筋暴起。

李湛满脸涨红,双眼圆瞪,嘴巴涌出哈喇子,片刻后窒息而亡。

“还有你,也该死。”

没有停顿,张易之走到李多祚面前,提起刀插进他头顶。

李多祚眼珠子几乎鼓出来了,折腾了几下,双耳已是渗出猩红血迹。

张易之拔出刀,面无表情走到桓彦范面前,“记住,你是谯县桓氏的罪人。”

一道寒光凌空劈下。

桓彦范的一声惊呼刚刚冲上喉头,还没化成一道爆破音破口而出,就被那凌厉的一刀斩成了两半。

长街如阴森的墓窖,诡异到无人敢发出声响。

就算见到血腥场景,想要呕吐都强忍着,生怕触碰了那尊杀神。

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啊!

一个人,怎么能冷血无情到这个地步!

一个个高贵的公卿,死后连完整的尸体都留不住!

就在此时,远处皇宫号角声呜咽响起,雄浑悲壮。

似乎在祭奠亡者,祭奠那些每一具尸体都失去头颅的人。

群臣知道,那是金吾卫巡戈神都城。

一切照常,跟昨天一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眼前这些血淋淋的尸体,还能回到昨天么?

张易之敛眸扫视着一张张恐惧的脸,淡声道:

“这辈子死在我手上,希望下辈子你们有机会找我报仇。”

说完挥了挥手,众多绿袍冲到戟门。

刀挥起再落下。

武攸宜以哀求的目光盯着御驾,等来许久,等来的是一柄冷冽的利刃。

这样的场景重复一遍又一遍。

人群中的李楷固有些恍惚,他记得大帅说的那个词汇——

屠宰场。

眼下的确犹如屠宰场。

纵然他经历过无数残酷的战争,可此时仍然脊骨发寒,内心战栗不止。

杀普通人,和杀一个尊贵的公卿完全不同。

这天下,有多少人敢将公卿当牲畜杀?

地上血液汩汩流动,在场众人皆面色煞白,他们透过戟门看到大殿。

那里有神龛,龛内供奉着大唐历代帝后牌位。

试图造反复辟李唐的人,都死了。

死在这个晨曦初露的早上。

就死在宗庙前。

血泊里只剩两人。

“我是被威胁的,李昭德他们胁迫我,我不敢造母皇的反。”

李旦肝胆欲裂,整个人处于浑浑噩噩的恐惧之中。

他竭力撇清自己,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李昭德一群人身上。

长街气氛更加讶异,满朝权贵神色复杂。

他们很清楚陛下是一位怎样的人。

铁血,狠辣,果决!

相王带头谋反,陛下绝不会饶过他。

李显眼底有一丝兴奋,而武家众人神色更是抑制不住的喜意。

张易之表情没有丝毫波澜,静静等待御驾里的声音。

“母皇……母皇,儿臣是无辜的,你要相信儿臣。”

李旦猛地咳嗽,咳出大片血来,整个人从上到下抖如筛糠。

“母皇,恳请……”

太平想说求情的话却堵在嗓子眼里,只是满脸哀容。

御驾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

“造反在朕这里没有轻重,触碰必死。”

李旦如遭雷击,全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灵魂都在颤抖。

母皇要杀我!

她要杀亲儿子!

群臣头皮发麻,这就是皇帝,这就是纯粹的政治家!

虎毒不食子,舔犊之情在皇位面前算什么!

“啊……啊……”

李旦张开嘴,可此时却根本没有力气支撑着他把话说完。

身旁的李隆基面色煞白,恐惧的脸满是绝望。

李旦看到那道身影越靠越近,他已经丧失所有意识,像回到小时候,梦呓般喃喃:

“娘。”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长街却显得那样突兀。

一股悲凉凄婉充斥着群臣的身心。

有些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喊的是娘。

有些老人临死前,喊的也是娘。

将死之时,喊娘归故乡。

让灵魂回到最初的地方,才能得以安息,这是绝大多数人心底隐藏最深的念想。

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

这一刻,无数人为之动容,太平甚至潸然泪下。

张易之停住脚步,刀也慢慢收起。

片刻后,带着竭力控制悲痛的声音从帷幔中响起:

“相王李旦意图谋反,罪不可赦。”

“自即日起逐出皇室贬为庶民,流放岭南,无诏永世不得回京。”

群臣默然。

不仅废掉皇室身份,流放到整个大周最为贫瘠,最为贫穷的地方。

可以说。

李旦这辈子无法踏入大周政治舞台,也再没有半分争储的可能。

完完全全沦为一个废人。

不过,对他而言却是最好的结局。

兵变谋反,陛下没有杀他已经是最大的宽容。

陛下除了是皇帝,还是一个母亲。

历朝历代的皇帝之所以能狠下心杀子,那是他们没有经历怀胎十月的痛楚。

那声“娘”唤醒了陛下尘封已久的母性。

听到宣判,李旦长松一口气,一阵眩晕感传来,便昏厥在地。

能活命,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李隆基低着头,眼底有劫后余生的窃喜,他刚想开口叫几声奶奶。

目光却看到一双踏在血泊中的靴子,继而是满是猩红的白袍。

最后是一张俊美无俦、却没有丝毫感情的脸。

李隆基双目通红,神色疯狂,脸上充满了怨毒。

是毫不掩饰的怨毒!

我终究不会死!

哈哈哈哈哈——

我不会死!

张巨蟒,气死你啊!

群臣心底的阴郁慢慢散去,这场血腥该落寞了。

陛下既然放过了李旦,便没理由再杀李隆基。

人家李隆基只是凑热闹,这场政变参与度极低。

张易之俯瞰着李隆基,就像看一只蹦跶的蚂蚱。

他弯腰俯下身,直视着对方,用仅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我曾做过梦,梦里你是九五至尊,还拥有无数让我羡艳的美人,你信这个梦么?”

李隆基愕然,旋即恐惧就被各种本性就给冲得无影无踪了。

欲望、野心在内心疯狂滋长,然后膨胀。

他觉得自己以后要被这句话笼罩,挥之不去,去之复来。

我是皇帝?

我肯定是皇帝!

我一定会是皇帝!

然而,李隆基又听到了很诡异的一句话。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先看看你能不能承受。”

什么意思?

他很疑惑,可就在这时。

一道寒芒。

不。

是一道带着血腥的亮光闪过,紧接着他便感觉腹部一疼,身体也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疼痛瞬间传到脑海深处,全身五脏六腑都散发着刺痛。

感受着身体从内快速流逝的生命力,李隆基涌起无尽的恐惧。

鲜血不断从嘴里呕出来,他陡然觉得全身发凉。

“好冷。”

他想着。

然后下意识蜷缩着身子,轰然倒在地上。

长街上众人都被那道身影遮住了视线,什么都看不到。

可当“噗通”的声音传来。

还有那柄刀抽出。

这一幕,让无数人为之震撼惊恐。

偌大的宗庙,此刻却像无人绝域。

那个人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他白袍血迹斑斑,满手鲜血,抬头望向前方,两鬓发丝肆意飘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