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也包括印光。
实际上,他对这六道之上的老先生,听到的也只有传闻。
他对于老先生的实力从未质疑过,在他看来,能够把六道这样的怪人团聚起来,并慑服于他的力量,那这种力量绝不是坑蒙拐骗能够做到的。
但是,他只是有点怀疑,这位老先生,是不是真的全知全能。
如果是真的,那么他在下面搞的这些小动作,他就不可能不知晓。
如果他知晓,那么就不可能无动于衷……
除非他不在乎。
印光觉得,他不可能不在乎。
这六道魔宗都快颠倒过来了,没一个归他部署,就这样的情况,他竟然无动于衷?
他是否还活着,大概都是个问题吧?
印光的内心虽有犹豫,但是现在六道已经尽数归自己统领,上主的位置他还不敢大动,但一人之下的地位,他早已准备正名。
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虽然陆之已死,但是人道余部总给他一种阳奉阴违的感觉。抓住几个人道弟子问情况,却也根本问不出什么东西。
现在的魔宗内部再次达到了统一,是时候一致对外了。
这本该是印光更加理性的做法。
但,之后的事情却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估计。
在两个夜晚的考虑之后,印光突然宣布,上主已经死了!
未来将由他来主持大局!
不说狂妄自大,至少也是操之过急。
魔宗的内部终于出现了极大的混乱。因为上主从未现身过——魔宗这多年来,延续的是对力量和代表最高力量的上主的崇拜,如果这种至高之神本就不存在,那信仰的根基就会被极大地动摇!
现在的情况,即使是上主,也不得不现身了。
如果他还想要这个组织为他发挥作用的话。
然而,在印光公然宣告半个月之后,虽然反驳他的声音很多,却没有一个自称“上主”的人站出来。
上主,可能一开始就是六道之上的某种象征……或许,他本就不存在?
我赌对了……
印光暗暗窃喜。
数日前,有个身份不明的家伙突然夜访。他告诉自己,或许上主只是一种概念,只是碍于六道的权威,而把他构想成一个无穷恐怖的事物。
他娓娓道来,又不留一丝痕迹地离去,让印光的内心大受震撼。
上主并不存在,那来的人是敌是友,倒是要在以后多加防备了。
可能是杜非羽,可能是李牧白或者是其他什么人。
但是这都不要紧,现在印光的手牌充足——他有一整个魔宗啊。
接下来,当然是要组织力量,团结练兵。
然而,两个月后,作为梦魇一支最杰出的人才,初展抱负的印光,被诛杀于梦中。
“上主……是真实存在的……”
奄奄一息的印光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受到了上主的欺骗,而是受到了那个神秘人的怂恿。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上主说:
“你们已经都没有用了。”
他袖袍一震,冲飞上天。
这万年的积累,终于要画上句号!
……
“店主出差,择日归来。”
突然有一天,买早餐的顾客看见杜非羽的门店紧闭,门上挂着这样的牌子。
魔宗有大人物将出,极道宗有大危局要救,而秦晓月身上的尘世之锁,似乎关联着更大的秘密。
“一步一步来。”
杜非羽很简单地对阿白说道。
杜非羽首先选择解决极道宗的问题。因为魔宗的首领出山,采取的行动并未确定。
而且极道宗的战争,可以说是最无关生死的战争了。
极道宗的局面并非无解,关键是决心。
杜非羽提出了新的方案。
首先,退市。极道宗的经济实力已经不容许它继续留在交易市场上了,它的存在,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资不抵债和负面新闻。
其次,缩减规模,变卖烂尾资产,保留住饮食品牌和雪阳花两块优质资产,鼓励其发展,等待财务好转时偿还债务。
而这两块业务,是极道宗最有可能做出花,也最有可能创新的业务。
这两块业务根植于花洋市的生态,在极道宗遭遇危机后,花洋市及花洋周边地区,绿楼的生意仍然是高额盈利的。
最后,在债务清偿逐步推进中,集中股权,减少投资人规模。
经过债权人会议长达半个月的激烈讨论,这套方案终于还是得到了支持。
退市是一个困难重重的事,许多企业宁可重组、宁可借壳也不退市,是因为退市和上市一样,涉及了无数人的梦想。
但无论是重组还是借壳,不管怎么做,哪一个都不会是极道宗了。
杜非羽把握住了一个平衡点——谁都不想自己被亏欠。
资本市场上,最流行的人性,就是贪婪和恐惧。
因为之前极道宗似乎必死无疑,因此所有人都巴不得极道宗死,以此分一杯羹。
后来发现极道宗死了,钱也很难拿出来,大家的意见就变得不统一,因此开始讨论,应该怎么死。
最后,有人提出了解决方案,那么就会触及更加本质的利益——如果不死,那是不是一切都在?
这也是一个需要讲故事的场合,同时需要一个讲故事的人。
杜非羽就是这样的人。
极道宗本来就是一个建立在创始人的传奇之上的公司。
而它也确实在内部排挤掉创始人之后迅速陨落。
现在,那个创始人回来了——他没有选择逃跑,而是在这时候,把所有的资本都注入了极道宗。
这是和公司共存亡的态度。
这正是那个众人听说的,从桥洞里爬上来,一路打拼至此的搏杀态度。
众人信服了。
退市这关一过,那么缩减规模,强调优质资产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纷繁复杂的重整程序下,杜非羽揉了揉眼睛,在不知道第几份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外面风雨大作,杜非羽知道,此事暂告一段落,极道宗保住了,但有什么更危险的事情,很快就要来临了。
……
万明月的突然来访,是杜非羽始料未及的。
那是他的师父。
“我来取走你的灵气。”
不加解释,直接加以抢夺。
师父还没有死吗?
难道之前所有和师父相关的线索,都是真的?
杜非羽苦苦追问,得不到答案。
但现在,不反击就要吃大亏了。
一道冰影闪过,阿白已拦在杜非羽的面前。
一人一狐与这老道战至数公里外,杜非羽与万明月已飞至高空,而阿白则仍留在地上。
她不去追赶,反而盘腿而坐。
层层冰莲以她为中心绽放,把战斗的中心全都围了起来!
万明月在拆招的间隙间寻到机会,他抬起手,天地为之变色。
“现在的你,也是绝对无法胜过我的。因为我是你的师父。”
万明月双手轰退杜非羽,昂然而立。
“只要能再拿到你的灵气,我的大道便能够飞升。”
这是何等深厚的灵气!
杜非羽唯一能想到的获取手段,就是魔宗众人。
难道,他已经将魔宗所有人的修为都吞噬殆尽了吗?
刚刚那一招,若不是阿白在地面上为自己传导灵气,恐怕已经是另一个结局了。
而李牧白也来了。
天地残云之中,只见李牧白左手指地,大喝一声:
“风冥剑,来!”
然后风云开始突变,云卷之间,隐隐已有破空声传来。
但没有其他的变化。
万明月先是警惕片刻,随后哈哈大笑,扑向李牧白。
杜非羽连忙跳跃至李牧白面前,堪堪用拆手拦下了这一招。
地面上红芽滋长的巨坑,证明随便挨上一下,都是要人命的。
但是冲击波还在阿白释放出的冰冠之内,伤害没有波及到其他人。
“李牧白,你在搞什么!”
杜非羽怒喝,却发现李牧白闭着眼,指尖光芒已至雪白。
“剑,不在这个城市。”
李牧白如感叹一般低吟着。
“但是,剑,可以在任何地方……”
破空的剑啸!
一道金光如导弹般精准地刺向万明月,速度之快,让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但罡气足够厚重,即使是风冥剑的剑锋,也完全不能刺入。
风冥剑无力地转了两圈,摇摇坠地。
但,李牧白的眼睛睁开了。
“绝剑。”
似乎能斩裂天空的巨剑从地面轰出,直接把万明月所有引以为傲的防御压碎。
而李牧白的身体已经飞起,他握住了剑,剑意所指,剑尖已经刺向了万明月!
漫天黑云豁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这是李牧白在此世能刺出的最强一剑!
“哈哈哈哈哈,在此世之中,剑圣也终不及我!”
没想到,剑光之中,万明月哈哈大笑。
李牧白这招一往无前,有进无退,若不能至死则必死——此是绝剑的最后一击。
“但……已经足够了。”
万明月双目圆睁。
是杜非羽!
不知何时,他已经陷在了杜非羽的阵法当中,而李牧白那奋力的一击,正好将触动阵法的所有开关!
“单凭我的力量,是不可能启动这个大阵的。”杜非羽说道,“但单凭你的力量,是绝对无法撼动这个大阵的。”
“被这天地,碾碎吧。”
万明月只感觉全身都被固定住了,他还想试着动动手指,身体里的冰凌却开始一寸寸地炸开。
他最后看了曾经的徒弟一眼,没想到这就是诀别了。
当年狐狸被扔进虫谷,归来之后全身染毒经脉全废,杜非羽以阴阳调和之法救了她性命,却实际上也让自己陷入了伤病。
极道宗年轻一代在大战之后皆已重伤,万明月作为师父,便将一人一狐带入洞天封闭起来。
这是他唯一想到的,能救两人的方法。那就是超越自身的修为,便能将这损伤度过去。
谁知道,在杜非羽进入山门不久,北方极夜之地的黑潮汹涌而来。
黑潮生物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凶猛异常,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极道山门自然也未能幸免。
在山门陷落的那一天,万明月拖着负伤累累的身躯,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他拍打着那已经被封印的洞天之门,心中的情绪变得复杂。
为什么他们可能躲在里面,而自己却要死在这黑潮之中?
为什么他们似乎隐隐要突破入境,而自己的修为却仍然止步不前?
在黑潮的影响下,万明月的负面情绪被无限扩大。
但最终,人性压制了这份狂乱,他害怕洞天被发现,又跌跌撞撞地逃离了后山,最后丧命在一处山崖之下。
他死前的情绪换作执念被保留,而黑潮的能量融入了他的肌骨,万明月的最终带着怨念,以新的形态回到了人世。
他只想要修为,行为开始神秘残忍,如同当年的黑潮生物一般。
那已经不再是万明月了。
……
大战结束。
李牧白坐在山顶,时间是夜晚,天气是微凉,眼前是万家灯火。
他喝了两口酒,终究感觉无味。
百无聊赖,他便抽出了风冥剑,把绝剑八十一式都在静静的夜晚里舞了出来。
这里是荒山,草木也稀疏。只有一颗歪脖子树见证着这位剑圣当年纵横天下的剑技。
舞完了这八十一式,李牧白掷剑于地,身影也已经不在原地。
只有风中长啸,似笑似叹:
“无用!无用!”
……
黄九歌待在房间里。静默地演算着已发生的一切和未发生的一切。
他从头至尾,便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露过面。
他不喜欢出门。
作为天魔族的后人,他从来不用考虑长生之法——因为他本来就是长生种。
只是了解天枢城主的人太少太少,而对天魔族的了解也过分稀少。
毕竟所谓天魔族,是在杜非羽那个时代就已经接近灭绝的种族啊。
万年前,他作为天魔族的遗孤活着,万年之后,他仍然作为天魔族的遗孤活着。
他看见了杜非羽的苏醒,在暗处保护了极道宗的复兴,在暗处控制陆之,挑拨印光,蒙蔽上主。
做着这一切,他却没有露面。
天魔族有着吸纳周边人性命和灵气的体质。因此,能陪伴黄九歌的,也只有他的机械和人偶而已。
但,那又怎么样?
黄九歌望着天际线。
这里还有真理和星空。
……
杜非羽来到了秦晓月的病房,他知道自己还有最后一件事。
但唯独这件事,他还找不到解法……
杜非羽在医院门口,犹豫不决。
如果就这样进去探望,那么自己的同情也太廉价了。
难道还要晓月来安慰自己,说,没事,我的病就是这样,好不了了?
恍惚间,杜非羽好像走在了一条陌生的小路上。
他来医院这么多次,却从来没有来到过这条路。
但是他的思维已经高速运转,在最后,终于达到通畅。
他悟了。
如果秦晓月是因为因果产生了疾病……那么,最开始推动因果的人,就是他,杜非羽!
也就是说,只要自行斩断了所有和秦晓月的因果,那么,秦晓月就不会被这命运的绳结所负累!
万明月炸散的灵气反而给了杜非羽极为充足的补给,而平生以来第一次接近十成的功力,或许便可以改写因果。
越是极致的修为,越是在不经意间。
意念所及,杜非羽感觉有一根绳索应声而断,之后无数根锁链在崩坏。
而无数的记忆,也开始模糊,流失。
杜非羽终于发现,自己走在了一条无名的路上。这是一条自己心境产生的路,在医院是不曾存在过的。
但是他仍然坚决地向前走,然后消失在了现在的世界里。
病床前。
秦晓月在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护士走进门,和她打了声招呼。
“晓月,你今天气色变好了!”
“真的吗!”秦晓月欣喜道,也很快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
要知道,仅仅是在昨天,她说话的声音都好像是飘着的,根本用不出力气。
“太好了。”秦晓月期待地搓着手,“不知道小羽他,今天会来吗?”
……
杜非羽在迷茫间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个碗,碗里有一份面,面条纠缠错落,好像无数根命运的红线。
他觉得自己应该在福泽石洞中修炼。
修炼已成,长生境已破。可为何时隔万年的一睁眼,自己却在这里?
杜非羽环视四周,他的身边,应该还有只唤作阿白的狐狸。
但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吵吵闹闹的人群,和比春梦还要粘稠的夏天。
一个女孩被一位大妈推倒,而不远处,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似乎在谨慎地边吃边谈。
而他穿着一身工装,人却和工人保持着距离。
到底是,多少次经历着这样的场景呢?
杜非羽觉得眼前的一切很熟悉,好像都已经熟练地刻在记忆里了。
但又觉得一切似乎很陌生,好像从未经历过一样。
到底经历了多少次……
这浓烈的既视感,终于让杜非羽想起了什么。
他看见了其他的事物。
他看见了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虽装作毫不在意,目光却一直盯着争吵的方向。
他的工牌上写着“秦操”。
他望见马路对面有个急急忙忙的身影,那个身影惊慌失措,带着稚嫩。
她是秦晓月。
而门口,有一个狐狸的小脑袋,正在朝着店里面张望。
她的眼睛充满忧郁,似乎杜非羽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情绪。
不再理会周边的人群,他朝着那只狐狸追了过去。
而此时此刻,秦晓月从马路对面跑进了饭店:
“秦操,你有空吗?”
“嗯?又是什么事?”
秦操没好气地回答道。
他们没有立即发现彼此,只是擦身而过。
……
杜非羽跟随着阿白来到了花洋夜市边的大桥前。
一切场景似乎都回来了。
当年入洞天时,万明月的话终于被杜非羽想了起来。
“杜非羽,白十七,我辈之人,未曾有渡尘劫之境,世间书籍,关于尘劫的记载也不够丰富。待等你们出洞那天,或许一切都变了。那时候,你们一定要记住:白十七,你天性通灵,你是杜非羽的引渡人;杜非羽,你自幼广博,你就是白十七的保护伞……你们相互扶持,或许便能度过这尘劫……”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轮回圆转的梦境。
在不知名的世界里,花洋夜市的灯火和花海的芬芳,相比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吧?
杜非羽终于理解了,笑了。
阿白也理解了,笑了。
“走吧,都是一面之缘!”
他挥一挥手,一人一狐凭空消失在了空气当中。
以通常的科学而论,他们已经不在这个维度里了。
而在饭馆就得到了某种感应的秦晓月,此时才气喘吁吁地赶到。
世间万物难逃缘分牵引,这便是尘劫。
她随缘而来。
只是当她抬头看时,四周已经空荡荡的一片。
她不会再见到那个道士和狐狸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