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1章 皇帝的旨意不是无所不能的
这些朝中狗斗,有的是腥风血雨,明火执仗的,有的则是和风细雨丶暗流涌动的,不需要那麽的暴力,甚至不需要在皇帝耳边说一些谗言,只需要放一个似是而非的谣言出去,就能把大明君臣共同努力十三年,皇帝和宁远侯精心经营的和谐关系,毁于一旦。
流言可畏。
任由『宁远侯趁着倭寇入侵朝鲜,硬顶着陛下不让朝廷在辽东徵收田赋』这个谣言流传下去,无论大明入朝平倭的战争,最后结果如何,李成梁都是输家,而且这事看起来,的确是李成梁能干得出来。
哪怕是在朝堂上制造不出什麽风浪来,辽东地面也会酿起轩然大波,从李成梁的家丁,到客兵丶到军屯卫所的军兵丶到辽东地面大小有司官吏丶再到入辽垦荒谋求生路的百姓,他们心里泛起一些心思来。
毕竟是李大帅先乾的!
李成梁看似有很多选择,但其实就一条路可以走下去,那就是让辽东彻底军阀化,成为养寇自重丶拥兵自重的辽东军阀,因为养寇自重就像是挤兑一样,朝廷的那些大臣们,一旦心生疑虑,那种子种下,必然生根发芽丶开花结果,彼此之间的不信任,就会成为朝堂和地方噩梦。
国失大信,人心启疑。
李成梁这次回辽东,对于李成梁和宁远侯府,是非常非常危险的,因为之前李成梁已经完全放权,并且将辽东戎事进行了全面的交接,现在,他为了战事不得不回来。
李成梁说皇帝厉害是皇帝真的厉害,早就把这些个贱儒拿捏的死死的,直接告诉了李成梁,大明皇帝可以接受李成梁军阀化。
不过不能在辽东,把李氏朝鲜换个李,到时候给朝鲜的老祖宗编几条族谱,换成一家人就行,李成梁真的不得不走到养寇自重丶拥兵自重这一条路,就去朝鲜霍霍去。
自古以来,朝鲜半岛,对中原政权都无法构成实际威胁,因为这块粮食产量,注定不可能成为龙兴之地。
粮仓不见得是龙兴之地,但龙兴之地一定是粮仓。
「你们这些个读书人,那些个歪脑筋,能不能用在倭寇身上?往我一个老头子身上使什麽劲!特麽的,死一死就好了。」李成梁靠在椅背上,心有馀悸的说道:「要不是陛下打小就聪明,跟这些个贱儒尔虞我诈了这麽多年,就这一句,我就是死了,也要被人骂几百年!」
「真特麽晦气!」
李成梁是个武夫,这些年成了侯爷,变得文雅了几分,很少爆粗口了,但现在,他真的有点破防了。
大明皇帝南巡回京后,张居正就硬顶着皇帝,两次封驳了圣旨,因为双方都很坚持,最终皇帝对潞王朱翊鏐收押的贱儒进行了冷处理,就关着,不处置。
张居正变得有些极端了起来,在他看来,什麽狗屁的绝对丶有限自由,让这些摇唇鼓舌的贱儒永远闭嘴,才更重要。
张居正的这种趋向于保守的极端化,表现的非常明显,尤其是对所谓的言路畅通这种事,他开始抵触,甚至反感,因为张居正看到了危险。
现在差点被谣言架到火上的李成梁,就是个活脱脱的例子。
大明皇帝朱翊钧有的时候,也想不明白,辽东怎麽就变成了大明的葬身之地?
尤其是在万历援朝之战后,辽东的军阀化,就像是悬崖上滚落的石块一样刹不住,最终把整个大明都砸的稀碎,辽东所有人自称辽人,甚至不停的鼓噪着辽人治辽,万历皇帝丶朝堂明公们,在整个万历援朝之战中,对入朝作战中表现出了极度的不信任,宁愿偏听偏信朝鲜王李昖的诡辩,也不肯对入朝死战的军兵有哪怕一丝丝的信任。
贱儒散播这些谣言,有杀伤力,而且极大。
「贱儒是这样的,你让他做点事,他什麽都做不成,但你让他坏事,他比谁都强。」侯于赵悠闲的喝了杯茶,他和贱儒格格不入,总是逆行,从始至终。
「辽东设立布政司之事,我得拿出点态度来,这样流言蜚语就不攻自破了。」李成梁思索了许久,决定给自己找一条生路出来,辽东承宣布政使司丶提刑按察使司丶都指挥使司,政丶法丶军三权分离,应该由他李成梁亲自来做。
李成梁离开辽东,就是为了推进辽东设省,既然回来了,该打赢的仗,一定要打赢,该办的事儿也要办完。
「不好弄。」侯于赵叹了口气说道:「洪武四年正月,天下府州县凡一千二百三十九,官5488员,洪武十四年定云南,内外文武官24683员,这不算吏员丶衙役,有官就有吏,有吏就有役。」
「正德四年,文24000员,武28000员,吏168000员,吏是文职官的七倍,而衙役又是吏之七倍。」
「即便是不算衙役,火夫丶更夫丶巡检之类,就只算文官吏员,一地三司衙门,就需要1800员职官,13000吏员,就算辽东地广人稀,用不到这麽多的职官吏员,我给你砍了一半,900员职官,7000吏员。」
「老李,你从哪里找这麽多的读书人啊?」
李成梁的宁远侯府,不是朝廷辽东设省谋划的主要阻力,缺人才,才是现实的引力。
现实更加残酷,决不能像侯于赵说的那样,直接对半砍,大明地方衙门主要由地方地头蛇构成,县里三把手主簿,通常都是本地士绅,贵州就是典型的例子,因为缺少本地的读书人,只能任命世袭的土官来羁縻统治。
「这麽多?」李成梁愣愣的说道。
侯于赵点头说道:「主簿丶典史丶三班班头丶六房丶巡检司丶闸坝丶驿仓库丶河泊所丶递运所丶批验丶铁冶所丶税科司丶县学教谕丶僧道司丶惠民药局,就这,还不算师爷管的幕僚呢。」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垦荒,有了粮食,吃饱饭,才能有馀粮请书生来教书,这些才慢慢都会有。」
师爷管的幕僚通常有七个,这七个幕僚的职能是收发公文丶前稿(写稿)丶候稿(审稿签押)丶班馆(诗书礼乐)丶值堂(安排值班)丶跟班(随侍县令左右)丶执帐(县令会计)等等,这已经是最精简的,如果是那种人口稠密丶十分繁华的上县,光是管幕僚的师爷就得分出三个来,则师爷下面的幕僚数目甚至和六房差不太多。
辽东没有这麽多的读书人,但凡是识字的人,都已经被侯于赵找来,简单的培训下算学,立刻开始上岗了。
「还有一个原因,能在腹地做读书人,谁愿意来辽东吃雪?读书人,细皮嫩肉,手无缚鸡之力,能在山海关内,就决不出山海关。」侯于赵谈到了读书人迁徙的问题,人才流入和流失。
嘉峪关设立两百年,甘肃虽然穷了点,但每年还是有秋闱,有进士丶举人丶秀才丶生员,以前是地方不够大,是陕西行都司,现在重开西域,大明的手脚已经伸到了关西七卫,甘肃还有人用。
绥远还能靠着陕西丶山西支援,都是穷的叮当响的地方,河套还富一点。
可辽东离京师很近,山海关就像是个单向阀一样,辽东培养出来的读书人也要跑到山海关内,山海关内的读书人,不肯到辽东来。
没人,就是现实的阻力。
「说到底,还是得靠军屯卫所和卫所的学堂培养属于辽东的读书人,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总归是有愿意留在这穷乡僻壤的读书人,建设这黑土地。」侯于赵不由得想到了国初时候,太祖高皇帝四处搞军屯卫所,四处营造卫所儒学堂。
大明两百多年的国祚里,有三成的进士,都是出自军户。
儒家士大夫们总是高喊着:『圣人之教无往不行』丶『有教无类』丶『儒学教化』丶『移风易俗』,但这些穷乡僻壤里,哪有什麽士大夫?一到实践,儒学士就开始高喊『边境之民不可以教丶故不必设学』。
侯于赵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哎,辽东北滨边塞,绝徼穷荒,鲜有儒者,岁时表笺乏人撰书,武官子弟多不识字,无从学问,丧乱之馀,欲求方闻之士,甚不易得,教师绝无丶图书更少丶经籍残缺,辽东岂可久守?」
侯于赵自万历二年到辽东来,过了除夕夜就已经是第十三个年头了,他在这里扎下了根,时间久了,他十分迷茫,这种迷茫甚至有点绝望,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辽东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他说的问题,是现实引力,理想总是那麽的恢弘,可现实却如此的残酷。
李成梁颇为不满的说道:「你不就是读书人吗?你不就是扎根辽东,这一扎根就是十二年吗?我辽东称不上物华天宝无所不有,也是物产丰富,怎麽没有读书人愿来!」
「我就当老李夸我了。」侯于赵哈哈长笑了两声,摇了摇头,他没有反驳,但李成梁很清楚自己说的是废话,像侯于赵这样的循吏,大明又有几个?
看看那浙江巡抚吴善言,在浙江那麽富裕的地方,都能把浙江九营逼到哗变。
「陛下,可以把国子监的监生丶落榜的举人之流,送到辽东来啊,大明别的不多,走投无路的穷酸书生可不少!」马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李成梁看着马林,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李如松,这都是京师京营来的大营子弟,他们习惯了皇帝的无所不能,所以,遇到困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陛下下旨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李成梁吐了口浊气,摇头说道:「陛下给廪食丶赐衣服而遣国子生入辽,至今已七年有馀,入辽者短则一月,长则半年,几多弃辽而去,学校虽设,而教官或缺极多,学校仍形同虚设。」
皇帝的旨意不是无所不能的。
「拿了陛下的优待,却不用心办事,食君俸当忠君之事!如此反贼,当诛!」李如松面色一变,厉声说道。
「那不是更没人来了吗?不诛的时候,还有人愿意到辽东来试试,你现在喊打喊杀,谁还肯来?流放到此,心怀怨怼,必然和那些蛮夷暗通款曲,亦为大祸也。」侯于赵看着李如松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不善政事。」李如松哑然,他真的不擅长这些政事,思考这些问题,还不如让他去杀倭寇。
大明京营锐卒都是少爷兵,这是辽东军兵对锐卒的评价,这不是羞辱,而是一种羡慕。
除了羡慕京营少爷的军备丶补给丶军饷标准之外,最重要的是,少爷兵就是不用考虑那麽多乱七八糟的事儿,只用想怎麽打赢敌人就够了。
辽东到现在仍然是实质性的军管,这些辽东的将领们,往往不只是考虑打赢,还要考虑如何治理辖区,不至于动荡,军政财法一把抓,是常态。
李成梁探着身子,拍了拍儿子的胳膊,笑着说道:「你不用胡思乱想,作为京营副总兵,你就想着打仗就行了,陛下已经格外厚待辽东了,咱吉林丶咱辽东驰道可以直达!这是连南衙都没有的待遇哦!」
「我和老赵说这些,是辽东足够好了,我们都希望它更好罢了。」
李成梁才不愿去朝鲜当什麽镇守公,吃那个苦干嘛,这一仗打完他就回京师去,他作为武将,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读书人去做吧!
「这一战,你一定要听陛下的话,切记不可轻功冒进,也不要为那些朝鲜人拼命,要拼命也是给陛下拼命,朝鲜那帮肉食者没一个是人,他们不配。」
「你到了九连城,抽冷子就把义州给占了,我派一个工兵团营,把港口造出来。」李成梁说起了入朝作战,叮嘱自己的儿子,要安全回来,并且贴心的给了混帐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