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海水依然是黑色的,因为靠近海岸的缘故,海浪的涌动并不剧烈,与深海中无风三尺浪的震撼比起来,这边的海水十分温柔。
温柔到小小的舢板也能自由安全地在海上游荡,一叶扁舟随波而动,冷风轻吹,带来暮春时特有的寒意。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凌晨的日出朦胧如薄雾遮面,看什么都是隐隐约约不太清楚,隐藏在水天线下的太阳又迟迟不肯露出脸庞,虽然目力好的人可以模糊地视物,但也看不了多远。
所以舢板上挂了几盏风灯,几点烛火摇摇摆摆,照亮了舢板周围一丈方圆的海面。
一个穿着陈旧鸳鸯战袄、戴着风帽,坐在舢板船头、一直努力观察水面的水师士兵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昨晚上梦鬼去了?”坐在他身后的一个伍长伸腿踹了他一脚,骂道:“仔细些,盯着水底下,别漏了!”
被踹的兵冷不防受了一脚,差点跌倒水里去,回头过来却连屁都不敢放,还讪笑着道:“是、是,我一直盯着呢,可没有懈怠。”
“头,这水里哪里还会有活人?”坐在舢板最后,掌着长橹的另一个兵埋怨起来:“三月天海里冷得刺骨,且不说是死的入水,就算进水的时候还活着,这都过了一两个时辰了,怎么会还活着?早冻死了,我看别白费力气了,草草收了回去大船上吧。”
他这一说,船头的兵就鸡啄米一样点头附和:“说得对说得对,老大,我们……”
“屁!”伍长又是一脚踢在前头那兵的屁股上,口中骂道:“啥都没捞到,就想回去?上头不把老子训得狗血淋头才怪!你二人别说屁话,要想回去,快捞点能交差的东西上来。”
“哪里捞得着啊。”船头的兵被连踹两脚,愁眉苦脸地心想:早知道我就坐后面掌橹了,这孙子朝前坐的,踹我顺脚,却便宜了后头的那小子。
他无奈伸手入水,在水里“哗啦哗啦”地扒拉一阵,捞起来一块碎裂的三尺断木板,拿在手上对伍长道:“我们三人在这一片漂了两刻钟了,捞到的全是这些破烂,人没有,木头行不行?”
“你用屁眼想想行不行!”伍长又骂,把双手拢在袖子里:“出来时你听到了,上头要人,死人的脑袋,回去可以领赏,要是活人就更好了,一两银子一个,你不是想发财吗?这等好机会为何不把握?”
“可是没有啊。”船尾的兵将手朝四方一指:“俞总兵起码派了上千人在这里搜寻,我们下来得晚,死人早就被前头那些家伙扒拉光了,一个也没给我们留下。”
他手指所向,都是星星点点的光点,那是无数的风灯,挂在不知多少条舢板的船头船尾,视野放远,这一片不大的海面上,竟好似银河落地,布满了风灯的光,这些光散布在海面,每一条舢板上都有三四个人,全神贯注地搜寻着海面,寻找想要的东西。
舢板都是大船上放下来的,每一条福船或者广船上一般都带有四五条小艇舢板。
舢板的前方十里远,就是巍峨的鸡笼山,鸡笼港隐藏在黑暗里,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
而舢板后方,是上百条大明福建水师的战船,战船排列成阵,停泊于海中。
这些战船都落了帆,但所有的士兵都严阵以待,并没有因为前方的平静而有丝毫的松懈,相反的,弓上弦炮去衣,尽皆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好几条小型的鹰船前出鸡笼港附近二三里的水面,来回巡弋,但动作小心翼翼,唯恐惊动港口里面,偷偷摸摸地干着哨探的事。
“所以我说招子放亮点!”伍长扭头过去骂道,他想返身去踹船尾的兵,但舢板很小,转身动作稍大就摇晃不已,于是只要作罢:“老子大冷天天都没亮就陪你两个倒霉鬼出来做事,我何苦来的?你俩若不能寻点好东西回去,老子就禀报百户,让你俩天天去爬桅杆挂帆!”
两个兵嘴上唯唯诺诺,心头暗骂:要不是你昨夜贪睡,我们早就下船来了,现在却来怪我们?好没道理!官大一级压死人!
载着三人的船在海上胡乱漂着,两个兵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水里努力捞着,依然没有收获,伍长缩在船中间坐地施法,指使两个大头兵一会用手,一会用桨,到处乱逛。
这样的景象,在鸡笼港外海其实已经上演很就了,如同一幕滑稽戏,不断重复。
戏的导演,自然是福建总兵俞咨皋了。
他当然没有下水,而是稳坐在一条最大的福船上,品着茶。
“这天气湿寒,喝口热茶可以去湿乏寒,对军门的身体很有好处。”守备王梦熊跟俞咨皋是老相识了,作为俞总兵的部下,这茶水里泡的上等茶叶,就是他无私奉上的:“军门觉得如何?”
“茶不错。”俞咨皋悠然答道,咂咂嘴,花白胡须在风中飞舞,于是他裹紧了大氅:“就是水还不够热,没有把茶叶泡开,喝起来还有股子生味。”
王梦熊忙道:“那末将再去烧一壶来。”
“不必了,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俞咨皋很有姿态地拒绝了,一撩战袍下摆,站起身来。
他走到福船船头,眯眼眺望远处,看了一会,头也不回地问道:“捞起来多少了?”
这个问句没有宾语,换个人可能不知道他问的是捞什么起来了,但王梦熊知道,他招招手唤来几个佐贰官,问了几句,然后趋前回答俞咨皋的话。
“回军门,从子时开始到现在,已经捞了死人尸体一千七百多具,若是再捞得一阵,还会更多。因为天色太暗,无法分辨其中有多少是朝廷具名的海盗,要回去之后细细辨别。”
“另有破船残骸十来条,都被打得稀烂了,没有价值,不过拖回去的话可以上报请赏,末将令人都拖在我们的船后面了。”
“至于活人,一个也没有捞着,那些兵刃甲胄,估计是因为沉重,都沉入了水底,也不好打捞,所以也没有收获。”
俞咨皋听他说着,沉吟道:“兵器之类的好说,回去收拾一些破烂兵刃就得,这些东西没写名字,我们说是谁的就是谁的。破船一定要拖回去,那可是我们的战绩,老夫要请巡抚大人来看的。至于死人,呵呵,都是好东西,把脑袋割下来,尸体丢进海里去喂鱼吧。”
“是。”王梦熊答应着,返身吩咐下去,等那些佐贰官都走了,他复又来到俞咨皋身边,发现这位老总兵正直勾勾地盯着鸡笼港的方向,目不转睛。
王梦熊也朝那边看去,但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深沉的,轮廓模糊的鸡笼港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影子横在那里,根本看不清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