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臣这段时间很高兴,可以说,自从记事以来,他就没有这么高兴过。
高兴的事很多,比如,自己头一回有了姓名,还有了表字,姓叶名文臣,表字正卿。
在蕃人手里的时候,他们都叫他小狗崽,没有名谓。
这个名字和表字,都是恩公替他取的,在那张装饰很漂亮、带着雷纹的竹纸上写下姓名时,恩公还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了一段话。
“你姓叶,是因为你将来要去读书的人家,也姓叶。将来,你若能找到你亲生的父母,也可以将姓氏换回去,毕竟我们汉家子弟,讲究个家传渊源。”
恩公的眼睛亮晶晶的,眉毛不是很浓,但带着天然的威严,虽然他说话时很和善,叶文臣还是很紧张地点点头,双手在背后绞在了一起。
“取名文臣,是希望你能努力读书,求个功名,将来入朝拜官,以所学济天下,拯救千千万万跟你遭遇相似的人们。”
被牙行卖入火窑、在荷兰人皮鞭底下度过了童年时光的叶文臣似懂非懂地再次点头,他眼角红了一红,恩公的话让他想起了不堪的过往。
“表字正卿,就是希望你出淤泥而不染,永远记得我们中华同志会的宗旨了。”恩公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叶文臣也就没那么紧张了,绞在一起的手,轻轻松开来。
中华同志会,是中华远洋商行旗下的组织,其成员,叶文臣也不知道都有谁,反正从荷兰商馆里面被救出来的那些少年,都是中华同志会的成员。
而会长,自然就是眼前这位恩公了。
恩公真的很好,救出自己脱离火坑以后,送他们来到夷州,供他们吃,供他们穿,还请先生来教他们识字,请一些孔武有力的教习教他们练武。
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倭人,蕃人,汉人都有,来教他们一些不大见得光的技能,比如如何下毒,炮制药水写下旁人看不见的字,说话煽动人心的方法,甚至无声无息之间杀人的技巧,等等等等。
叶文臣初初是觉得很惊悚,但还是很用心地去学,他知道,恩公教他们这些,将来总有用处的。
这段日子以来,叶文臣都觉得自己长高了很多,也壮了很多,个头已经到了恩公胸口的位置,浑身都洋溢着力气,由于会认字读了一些书的原因,眉目之间带着点点书卷气,看起来很有神采。
他的日常工作,是在学习之余,每天下午日暮时分,去恩公的住处打扫卫生,给碳炉添碳,替恩公煮一炉热茶---恩公很喜欢在晚饭前喝茶。
所以他比其他人有机会跟恩公单独相处,于是很自然的,他比其他人更早地得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过得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你和跟你同姓叶的几个兄弟,就要坐船过海,去南直隶一户贵人家里读书了。”聂尘说这话的时候,坐在屋里的椅子上,将头从一摞纸张当中抬起来,对叶文臣说的。
“那户贵人家,同样姓叶,你们过去后,就和他们是一家人了。”
“啊?”叶文臣捧着茶盘的手抖了一下,惊喜又忐忑地看着恩公,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但事到临头时,脑子里依然白了一阵,连茶盏怎么放到桌上的,都不晓得了。
“去了,就认真读书,我每个月会派人给你们送钱送衣服,不用担心生活,不过终究不是自己家里,会吃些苦,受些白眼。”聂尘温和地把茶盏接过去,细细地叮嘱,说实话,送这些半大孩子去海那一边,他颇为不忍,只能尽量勉励道:“但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些都是值得的。”
“嗯!我不怕!”叶文臣却用力地点头,他向来就知道,读书是一条出路,恩公总是这么教育他们的。
“呵~”聂尘笑着看了看一脸坚毅仿佛要上战场的叶文臣,抿了一口茶:“书要读,不过不要死读书,记得这边教你的东西,勤加练习,不要忘却了。”
“是!”叶文臣咬着嘴唇,把头点的宛如擂鼓。
门帘一掀,冲进来一股寒气。
郑芝龙一边抖着身上的水珠,一边抱怨:“天杀的,这雨说下就下,我还在码头上接人,这雨就下起来了,搞得我手忙脚乱,一身都湿了---叶文臣,快把炉子烧旺一点,我都快冻死了!”
“好。”叶文臣忙跑过去,在炉子里加了块碳,红彤彤的火苗一下窜起来,将暖意散播于四方。
“郑老爷,您喝茶吗?”他问郑芝龙。
郑芝龙把手一挥,一连串的水珠就从他指尖飞出来:“不了,我烤烤火就好。”
叶文臣答应了一声,很小心地退了出去,郑芝龙站在炉子边把手烘烤着,瞅着他离开,对埋首案牍之间的聂尘道:“这些小孩,真是乖巧懂事,大哥,你送他们去南直隶干啥?留着我们自己教好了当个帮手不行吗?”
聂尘把手里的毛笔顿了一下,头也没抬:“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没听过?”
“哼~”郑芝龙对这种冒着酸腐臭味的话嗤之以鼻:“大哥这话可不对,我就是不愿意读书才从家里跑出来的,我弟弟也一样,现在还不是混得很滋润?反倒那些读书的家伙,被我雇来当账房,呵呵,多么舒坦!”
“拳头再硬,有时也抵不过只言片语,读书人的力量不要小看,如今大明朝文臣占据朝堂,不读书,他们将来如何出人头地。”
听了聂尘这话,郑芝龙沉默了一阵,貌似在品味咀嚼话里的意思,火焰的温度炙烤着他的躯体,一层薄薄的水雾慢慢升腾而起,似有似无,将他的全身都烤得活络起来。
“大哥,我有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无事,我问一问啊。”郑芝龙酝酿了一阵,眼神飘忽地说道,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向聂尘的反应。
“问。”聂尘的回答简短有力。
“.…..唔,这个……”郑芝龙抓抓头皮,又挠挠屁股,呵呵尬笑了几下,把屋里的气氛弄得奇怪无比,然后突然严肃地说道:“大哥,你带着我从澳门到倭国,一路打拼,一路闯荡,说实话,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东西,都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受益匪浅。我一直以为,我们将来不是大海商,就是大海盗,或者说二者皆而有之,反正是怎么赚钱怎么来,怎么发家怎么来,但是最近,我觉得……好像不大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聂尘依旧没有抬头,奋笔疾书。
“就是……怎么说呢,唔……”郑芝龙抬头看看房梁,又望望窗外,琢磨了一阵:“就是……我觉得,大哥你是不是要造反?”
“造反?”聂尘这回抬头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郑芝龙,眼神里带着微微的吃惊:“造谁的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