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龙的烦恼,涂文辅略知一二,但他并不关心,话说到了,要求表达清楚了,也就行了,至于事情如何发展,涂文辅不管,钱不到位,他是不会办事的。
黑漆马车拐了几个弯,沿着正阳门大道匆匆而行,沿途华灯初上,如星芒点缀于夜空,将北京城的夜晚照耀得无比华丽,红色黄色的烛光灯笼在夜风中摇曳,灯影里各色人等穿梭,五颜六色的衣裙袍服缤纷来往,没有宵禁的时候,整座京城就是巨大的不夜城,靡靡之音直上云霄,辽东的硝烟,九边的荒凉,陕北的饿殍,都在轻歌曼舞间荡然无存。
车子没有直接进入洪武门,而是遥遥望见这座皇城正门之后,立马左转,沿着崇礼街一路往西,横过长安街,过乌帘桥,来到皇城西安门。
时辰刚刚好,宿卫禁军正在换班,准备落锁,涂文辅的车子一头扎进皇城城门后,那座重若千钧的厚重大门,就缓缓关上了。
进入皇城,就不能狂奔了,车夫轻轻扬着鞭儿,沿着一条宽大的甬道慢慢的走,车轮压在铺地青砖上,喆喆有声,与马蹄铁的踏踏声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晚上分外刺耳,有夜巡的禁军士兵一队队的走过,望见这辆车,并无阻拦。
西安门往里走几百步,甬道左右各有一门,左边是西上北门,门那边就是内府库房,皇家用的一应物什都存放在里面,有巨大的仓库若干个,皇帝的私房钱内库也设在里面,有宿卫禁军把守。
右边的门,叫做西上南门,也有人站岗,不过站岗的却不是禁军,而是太监。
因为门里面,是明朝有名的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办公场所,也就是大明内宫二十四衙门,鼎鼎大名的司礼监,也设在这里。
不过现在是大明天启年间,司礼监正是强势的时候,肩负着为不识字的天启皇帝读奏折、写文稿的重任,留在宫城之外,显然是不合适的,也很不方便,所以司礼监与其他内监衙门不同,它在宫城之内,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场所。
但是这里涂文辅停了下车,唤人进去里面看了一下,这人很快回来,回答说值夜的人都在里面,涂文辅放下心,吩咐车子继续往前。
马车又走了一段,宫城西侧高大的门楼就出现在暮色中,这是宫城西华门,从这里进去,就是皇宫大内了。
里面可不能骑马坐车,涂文辅利落的跳下来,迈开两条腿,嗵嗵的小跑进去,宫门城门关闭要比皇城稍晚,站在那里的锦衣卫校尉见了他,纷纷作揖打拱的施礼,道:“今晚又是涂公公值夜么?请快快进去,要落锁了。”
涂文辅略一点头,算是回礼,旁若无人的带着两个随身的小太监往前,暮色里的宫城宛如一片迷宫,到处都是红墙黄瓦,墙壁隔开各处房舍,甬道密如蛛网,盛满水的大缸像巨型澡盆一样随处可见,这类原始的消防设施是吸取无数次宫城失火后的教训所得。
在里面转得一阵,涂文辅的背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宫城太大了,走起来很累人,偏偏司礼监的值房设在养心殿内,在宫城北边的乾清门边上,紧邻皇帝的寝宫乾清宫,两者之间就隔了一道墙。
虽然能在养心殿做事是无比至高的荣誉,但从西安门进去,要靠两条腿走过大半个宫城才能到地方,年纪大点的,真的吃不消。
等到额头也开始出汗的时候,涂文辅终于到地方了,此刻天已全黑,随行的小太监打着灯笼,远远的就能瞧见,养心殿中灯火通明,似乎有人在加班。
“今晚值守的,应该是我啊。”涂文辅心中纳闷,谁这么勤快主动呢。
他缓步上阶梯,迎面瞧见有几个人影守在养心殿门口,里面全是熟人。
涂文辅大惊,忙对正朝自己作揖的人影问道:“是魏公公在里面?”
人影都是魏忠贤的亲随太监,应声答是,涂文辅连为什么魏忠贤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加班都来不及问了,三步并作两步,疾奔进了养心殿里。
养心殿为一“工”字形建筑,前面的一横宽七间,进深三丈,是一间巨大的大房,内有巨柱数根,把屋梁撑得高高,摆放这十来张书案,檀香缭绕,这里是司礼监办公的地方。
后面的一横宽五间,是值守太监睡觉的地方,房屋颇多,掌印、提督、秉笔之类的大太监们在这里有自己专属的房间睡觉,一般的随堂太监,就只能在一间大屋里睡通铺了。
两横之间有一竖,其实是一条走廊,连同前后,走廊两侧有耳房,一共有六间,这些耳房,就是最有权势的大太监的办公室,与外面大殿里的太监们区分开来。
涂文辅作为司礼监秉笔兼御马监提督,自然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不过当然不是最大的,最大的一间,属于魏忠贤。
朝大殿里起身向自己施礼的随堂太监们草草挥挥手,问了一句:“魏公公在里面吗?”不待这些人回答,他就兔子似的冲走廊里跑了进去,速度快得惊人。
进了走廊,瞧见尽头处属于魏忠贤的那间耳房亮着灯火,涂文辅心中愈发的惶急起来,他脚下生风,几步窜到门外,不待呼吸喘息匀净,他就伸手叩响了门扉。
“谁啊?”
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涂文辅定定神,恭敬的答道:“魏公公,是我,涂文辅。”
“哦,进来吧。”
涂文辅答应一声,推门而入,突如其来的夜风令屋内的烛火为之一晃,不过室内悬有一颗明珠,光彩照人,烛火与之争辉,竟稍有逊色,纵然有风吹入也丝毫不减光明亮度。
这是采自南海深处的夜明珠,极为罕有,天启皇帝赏给魏忠贤的礼物,明珠一共不过三颗,天启一颗留给自己,一颗给了乳母客氏,一颗就给了魏忠贤。
涂文辅在明珠照耀下,身形瞬间缩小,仿佛变成了一只鹌鹑,毫无提督太监的尊严,像个小太监一样跪在地上,向同为秉笔的魏忠贤深深叩头,口中喊道:“卑职拜见魏公公!”
“起来说话,你我同僚,这么多礼干什么?”站在桌案后面,正在端着一杯茶吹着上面浮沫的魏忠贤笑道:“那边有椅子,坐下吧。”
涂文辅应声站起,却是不敢真的落座,而是小跑着过去,替魏忠贤拉开身后椅子,装模作样的抹抹椅面上不存在的灰尘,谦卑的问:“今夜该卑职当值,怎么魏公公也来了?天寒夜冻,公公可别着了凉啊。”
魏忠贤长着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阔额高鼻,生得极有风度,虽然年纪已过五旬,但气势逼人,年轻时一定是个英俊小生,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长不出胡子,却因此而显得年轻好几岁,说话时中气十足,比起朝廷上的那些垂垂老臣,魏忠贤看起来不知英武多少倍。
“事务太多,白天没看完,晚上来看看。”魏忠贤在涂文辅拉开的椅子上坐下,放下手中茶盏:“等下皇上吃夜宵时,我还得进去伺候着,这时候就先来这里坐坐了。”
涂文辅看看桌上文案,发现没有一本有摊开的迹象,心中不禁大定,这么看来,魏忠贤还没有让别人来替他念文案,可算是没有让别人抢去了这份亲近的机会。
果然,魏忠贤一落座,就拿起几本折子,递给涂文辅:“你来得正好,念给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