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阴沉的雨天,听着堂外的嘈杂,薛景茂脸上的肉皮不由自主的抽搐。
薛氏是河东世家,自西晋末时便为汾阴豪族。历石武。符坚、姚泓,后又降了刘裕。其间族中子弟或为领兵大将,或为郡守刺史坐镇地方,可谓显赫一时。
宋灭时,曾祖薛辩举族投附元魏,被太武帝之父明元帝赐为汾阴候。
后经孝文帝降爵,汾阴候便成了汾阴伯,自有嫡支继承。但庶支子弟也跟着沾了不少光,其中更不乏惊才绝艳之辈。
薛景茂之父薛聪生前极受孝文帝信重,任过专事王驾的直阁将军,更随孝文亲征,时任司马,回朝后又任御史中尉,九卿之一。
元恪继位后,薛聪出任齐州刺史,卒于任上。二子一庶一嫡,才能稍逊其父,却也未坠门楣。
薛景茂虽是长子,却是庶出,起家算不得好,但也算不得坏。元雍任司州牧时,他才只是司州纪室从事(记室类秘书,主撰写章表文檄,从事则是纪室的助手,从七品)。
但机遇来了,挡都挡不住。只短短六年,他已是官至五品的一郡太守。
薛景茂自忖运气不差,就是可惜生错了时候。
就如此时,眼见风消雨歇,如铅山般厚重的乌云也渐渐散云,天似是有放晴的驾势,薛景茂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雨若下个不停,自然会影响夏收。眼见天晴在即,他该高兴才对?
只因赵兴郡的夏粮,早已被官兵临走之际的一把火给烧了个精光,还收个鸟毛?
若是叛逆趁势攻来也就罢了,到时百姓自然以为是叛军所为。且逆贼势大,无可匹敌,不论是士族还是草民,自然只能忍气吞声。
再者李氏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只要攻了城,占了地,自然要管百姓死活。
但见鬼的是,堪堪追至泾州安定郡与赵兴郡临界之地,叛军竟不追了,任由官兵溃散。
叛军未入郡境半步,便是薛景茂脸皮再厚,底限再低,也说不出烧毁粮田是叛逆所为。
百姓也不是傻子,更何况还有乱兵过境之时,据坞堡而守的豪强部曲亲眼所见,薛景茂就是想栽赃也不可能的。
是以待局势稍稍平定,郡衙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若非阴雨连天,郡衙怕是早都被攻破了。
即便如此,衙外依旧围了不少无粮渡日的饥民。薛景茂只能令吏员抬出库中所余不多的仓粮,在衙外施粥。
而待这天一晴,郡治以外的诸县之民必然蜂捅而来,到时定然会激起民变。
饥民愤怒无处发泄,他这郡守又如何能幸免?
薛景茂又是悲愤,又是恐惧,脸上的五官拧做一团。
“咚咚咚……”
门被砸的如擂鼓一般,薛景茂双眼一瞪,大声喝问道:“何人击门?”
门后就守着衙役,隔着门缝问了几句,踩着雨水飞奔而来。
“使君,大事不好……七日前,长武县民围至县衙,县令无奈,出面安抚。但当知县仓中也无余粮,流民当即举事,攻破县衙……自县令下,县中官吏、役员三十余口,皆被匪民分尸生啖……新笔趣阁
只三日,叛乱便波及定安、定平二县……匪首号称‘平天将军’,已予长武聚十万众,定于丙辰日出兵……”
丙辰日,不就是后日?
明知李氏叛逆不可匹敌,这伙流贼安敢以卵击石?
一旦出兵,必是往郡城而来。
再想到长武县令并县中官吏皆被饥民分尸生食,薛景茂骇的一个激灵。
“快,急报予刺史……”
“喏!”
属下飞奔而去,薛景茂又急声吼道:“校尉(郡尉)去了何处?”
“使君,赵郡尉与范郡丞予昨日皆称病回府,闭门不出……”
长史提醒了一句,又往前一凑,将声音压的极低,“使君,你莫非忘了前日的那封信……”
薛景茂稍稍一愣,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直至白中发青。
信乃姑臧候李韶所写,满纸透尽“弃暗投明”之意。他也不是未动心动过,但最终还是忠君思想作祟,未予回应。
而郡尉与郡丞双方告病,薛景茂也只以为这两个是被围在衙外的流民吓坏了,还曾暗暗讥讽过。但此时经长史提醒,他才悚然一惊:那两个,怕是早已料到今日之局面,已然有了决断?
但问题是,这已过了两日,天知道这两个狗贼暗中窜通了多少?
更有甚者:大敌临城,郡民本就人人自危,夏粮尽焚更是如雪上加霜。如今再要是得知十数万流匪将予数日后就要攻来,郡兵与百姓会如何应对?
总不能如长武县一般,被流民活活分尸,生生吞下吧?
便是用脚趾头猜,也定然是杀了他这个太守,降了流匪……
“使君,已是火烧眉毛,万万不可犹豫,不论是逃,还是……嗯,还是速速定计为好。不然待流民起兵的消息散出,难保如赵郡尉之流不会先下手为强,拿使君的人头祭旗……”
“逃?说的轻巧,往哪里逃?焉知东南的麻亭、永寿、三水等县是不是也反了?”
见薛景茂脸上阴晴不定,长史猛一咬牙:“那就降……降了李氏,总好过被饥民活剥生吞。再者朝廷不仁在先,弃我等而不顾,就勿怪我等良臣择木而栖……”
薛景茂本想说一句“两军对垒,胜者为王”,但话到了舌下,却迟迟吐不出口。
坚壁清野,以免资粮于敌这无可厚非,但错就错在,朝廷弃一郡之百姓而不顾。
自泾州刺史撤数千溃兵经赵兴郡退走,又顺手烧了粮草,至今已然近月。薛景茂饱读史书,更治理地方近十载,焉能不知杨钧此举会造成什么后果?
但急报往州城送了上百封,却皆是石沉大海,竟连句敷衍之语都无?
薛景茂焉能不知,朝廷已将赵兴郡这四十万子民视为鸡肋……
圣人大义虽有“忠君”,亦有“爱民”。
既然你不仁,那就莫怪我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