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怿依旧温恭有礼,神色更是波澜不惊,宛如先帝之时。
但高英知道,元怿越是如此,越表明大势尽去,回天无力。
心中又惊又疑,又是恐惧。
她虽未亲眼过,但史册之中不胜枚举:凡行废立之事,有几人都得善终?
便是仁厚如高祖孝文,因诸多忌讳而留了冯皇后一命。然临终之际,终是令刘腾将其鸩杀,而后又令于烈(时任卫尉卿)将其灭门。
便是高氏举族反叛,高英早已恨之入骨,但她也绝不愿高氏就此绝了香火。
她更怕出了凉风殿,或是三尺三绫,或是一杯鸩酒就端到了自己眼前。是以语无伦次,只求元怿网开一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元怿怅声回道:“已至如此地步,我又何必哄骗予你?你日后只安心礼佛,便即往不咎。而如朝臣,早已畏你甚于猛虎,恨你甚于世仇,不然我安能不费吹灰之力,行此大义之举?”
“至于皇兄?”
元怿微微一笑,“放心,他只会谢我,而不会怪我……送太后回宫……”
说罢,登时便从甲阵之中越出十数位女婢,将失魂落魄,宛如一滩烂泥的高英架起,予其梳洗。
待纱帐落下,元怿又挥了挥手,甲士齐齐转身,退出了凉风殿。
出得殿来,只见阶下甲士林立,塞满了整座宫院。院中灯火大作,亮如白昼。
元怿举目一扫,见为首的几位既未披甲,也未着盔,还是一袭官服,一顶三梁冠时,他心中一紧,快步下阶。
左为元诠与李崇,右为刘芳与游肇,若再加上他,五辅齐至凉风殿。
剩余三位,则是元遥、奚康生并邢峦,如今皆在关中与北地领军。
而若无八辅首肯并全力支持,元怿再是愤愤不平,再是踌躇满志,又岂能做的如此泼天般的大事来?
他急急迎向阶下,方待问礼,四人竟齐齐往下一跪。
元怿悚然一惊:“这是为何?”
其他三人只是拱礼,唯有刘芳目光如炬,清冷如刀:“太后虽有诸多不是,但毕竟为先帝临终御言,令其临朝。更令陛下承肆,认太后为母……
而我等临危授命,得先帝托孤,本该尽心用命,以不负皇恩。如今祸起萧墙,虽是迫不得已,但已是大逆不道,若再行不忍言之事,岂不是陷陛下予不孝,陷我等于乱臣贼子之地?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以元氏天下,以百姓苍生为念……”
说罢,便重重的一头磕了下去。而身旁的元诠、李崇、游肇皆是如此。
只听“咚咚咚”的三声响,就如三根鼓槌,敲在了元怿的心里。而几人额头上的几抹血迹,更是如针一般的刺进元怿的眼中。
他正待回应,又听“哗啦”几声,定睛一看,竟是元渊、元熙、元子直三人越出军阵。
三人皆披全甲,自是不如刘芳等人灵便。往下跪时,就如推金山倒玉柱,声势更是大了几分。
而就在此时,之后的军将、甲士就如风吹过的野草,更如被一柄巨大的镰刀割过,齐齐的往下一跪。
只听深宫高城之中,尽是“咚咚咚”的回音。而待众人齐喝,更如山崩地裂,海啸堤决:“请殿下以大局不重,以苍生为念!”
元怿的瞳孔猛的一缩:死谏!
高英倒行逆施,人心尽失,为何刘芳等人如此感恩怀德?
不过是借口罢了。
刘芳等人怕的是他元怿得寸进尺……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刹那,也可能是数十息,乃至一字,直到舅弟罗泰在身后唤他,元怿才悚然一惊。
而后又一個机灵,才知浑身都已被冷汗湿透,更有一股钻心般的寒意自尾椎升起,瞬间袭遍全身。
怪不得予关中联合元遥等人也罢,至京中说服元诠、刘芳,元渊,乃至调兵遣将都那般容易?
今日入宫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如回清河王府一般?
怕是早就有人予暗中谋算,更是布置好了一切,只待他这个皇帝生父、先帝唯一的皇弟自觉入彀。
不然眨眼间还随自己入宫清君侧的数千甲士,须臾间就跪在了自己对面?
元怿毫无来由的想起了李承志的说过的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关中之时,与元遥、奚康生、邢峦、崔延伯等谋定大计,即将入京之时,几人均说过类似的话。元怿虽无急智,但历经波折,见多识广。更在元恪耳喧目染之下,早已非一句话要琢磨好几遍的无知少年。
元遥等人话中之隐意,不言自喻:元魏已值存亡绝续,危如累卵,稍有波折,便是万劫不复。是以再绝对经不起那怕多余的一丝折腾。
说直白些:废后是迫不得已,但废帝,万万不可。若是元怿得陇望蜀,欲海难填,就莫要怪他们一反即往。
再说的露骨些:能无惊无险的废了太后,再废一个清河王,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其余不论,如今元魏举国之力,也绝对再征不出这四人麾下之军。若是这四人反目,除了万劫不复,再不会有第二条路。
更何况,一山之隔,便是如狼似虎的西海大军。元怿便是疯魔了一般,也绝然不会自毁根基,自掘坟墓……
虽是如此,但元怿也算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更知双刃剑为何物。
至今想起来,他依旧心有余悸,却不想,予京中又经历了一遭。
莫说他没有过类似的半丝念头,便是真有此念,又岂不知此时但有半丝犹豫,十有八九会落得如高英一般的下场。
当眼前这近千甲士是纸糊的,还是当甲士手中的刀枪砍不动人头?
元怿惨然一笑:“诸公何至于此?还请快快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