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起部、将作监唤来了十多个大匠,隔两间暖阁、盘一座石炕还不轻轻松松?
在李承志的指点下,不到一个时辰,两间三丈方圆的暖阁、一座前后近丈,左右两丈宽的石坑便新鲜出炉。
铁炉更简单,往地上一支,将炉筒用铁链一吊,不到两刻就生起了火。
炕还要烧个三五日,薰尽潮气后才能住人。但火炉却已烧了近一个时辰。阁中早已热气腾腾,皇帝的额头上都见了汗。等脱了厚重的皮裘,元恪只觉浑身轻便,好不爽利。
有了这火炉和火炕,以后但到入冬,再也不用受这酷寒和烟薰之苦了……
在两间暖阁中来回走了两圈,只觉温暖如春,但并未闻到多重的烟气,皇帝啧啧称奇:“这两样物事看着并不繁复,但为何再无人想到?果如传言:你能常人所不能?”
李承志拱手一揖,谦虚道:“陛下谬赞。是臣于北地之时,见寒民疾苦,一入冬日,冻毙者不计其数。臣心生怜悯,才钻研出了这两样物事。也正欲向陛下建言:可召百官,予天下普之……”
话语平平无奇,但皇帝就跟冻住了一样。
莫说北地,只是洛阳,每年冬日冻死者都要以千计。再往北,如关中、河北、晋地等更是酷寒,寒民又该如何渡之?
但有了火炕,当解此忧。
元恪并非只知食肉糜的皇帝,甚悉民生。清楚中产之家才能建得起地龙。贫民之家就只能硬挨,至多薰些炭烧个火盆。但稍一不慎,就是全家中毒而亡。如京中每年冬日枉死寒民上千,七成以上是被毒死的。
所以贫寒之家买不起木炭、柴薪只是其次。至不济牲畜总养有几头,粪便也可以当柴烧。关键的是,不知道如何排烟毒……
元恪看着砌于屋角的烟囱,正烧的热气腾腾的火炕,心中暗暗感慨:谁敢说,此举不是造福于万民?
他突然就想起了平日里如崔光、刘芳、游肇等,均称赞李承志胸怀万民,知天下疾苦。
如低至市价三成的豆腐,如卖完冰沙箱底所化、又专程运至寒民聚居之坊,赏于稚子的糖水。
如今,又如这火炕?
“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
皇帝念叨了一句,鬼使神差的问道,“在你心中,朕是不是排在最后一个?”
我只是随口编了个借口,怎就让你联想到了这般深奥的大道理?
李承志哪会承认:“臣不敢!”
“逆臣!”
皇帝暗暗的骂了一句,又指着刘腾道:“即刻去传谕,召太尉、司徒、司空、司州牧、尚书令、尚书监、御史中尉、吏部、民部(类户部)、太常等卿,来此议事……”
一听便知,皇帝准了李承志所奏,欲将这两样物事普知于天下,惠及于万民。且雷厉风行,要现场议事。
李承志官才只是从五官,且是武职,自无参议民事的资格。正欲告退,皇帝却不让他走:“且等着,等议完正事,再看如何予你酬功。”
酬功?
别临了临了没功劳不说,还得挨一顿骂?
李承志转着眼珠,只好留下。
不多时,一众大臣就到了式乾殿。看到皇帝和李承志都只穿着一件薄衫,围着火炉就着一盘肉脯,一个喝着烫酒,一个喝着热奶,好不惬意的模样,众人好不惊奇。
宫殿太大,地龙基本不起作用,只能用炭盆。而炭盆摆的一多,皇帝就久咳不止,似是连肺都要咳出来一般,故而几同于无。一至冬日,殿中阴寒无比。
所以往年冬日,重臣入宫觐见皇帝,无不穿的里三层外三层,裹的跟熊似的。
但今日来,皇帝的大殿竟比府上安有地龙的暖室都要温热几分?
再一细看,才见殿中早已变样,似是被隔成了数间,这只是其中之一。
二人中间立着一座似是铁铸之物,似桌似鼎。上面盘着一层层的铁圈,透过缝隙,可见其中火焰正旺。
元嘉奇道:“这是何物?”
元雍瞅了瞅已然起身,侍立在皇帝一侧的李承志:“应是你之前说过的那铁炉吧,竟这般快就制了出来,且这般好用?”
嘴里说着话,元雍竟伸出双手,往烟筒上抱去。
这纯猝是人的第一反应,和智商高不高没什么关系。前世从小到大,李承志不知被烫过多少次,但总不长记性。每次冬天回乡里,进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抱炉筒暖手……
李承志一声惊呼:“别摸!”
但显然迟了。
元雍“呀”的一声,当即跳起了三尺高。众人当即就闻到肉好似被烤熟的味道。
皇帝笑的直打跌,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
若不是李承志拦的及时,他刚刚也差点挨这么一下。不想竟有人步他步尘……
元雍疼的直呲牙,抬眼一看,手掌上当即燎出了几个水泡。
他边吹着凉气边骂李承志:“你也不早些提醒予孤?”
李承志阵阵无语:我哪知道你这么蠢?
说话间,黄门般来了蒲团,七八个朝臣围着火炉坐定,就只皇帝坐着一把椅子,李承志则侍立在身后。
元怿瞅了一圈,又看了看炉中的熊熊火焰,好笑道:“怎就跟祆教(即摩尼教,拜火教)拜火一般?”
一听拜火这两个字,李承志心里就是一突,不由自主的想到在泾州时,乱民狂呼着“烁烁圣火,焚我罪业……”,悍不畏死的扑向大火的那一幕。
“莫要牵强附会!”
皇帝轻斥了一句,指着火炉说道:“诸位觉得此物如何?”
都是人精,哪还看不出皇帝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高肇拱手一揖:“恭喜陛下,有了此物,日后不用再受湿寒、烟薰之苦,当安然御冬……”
皇帝微微点头。抱着被炉盘炙的微烫的奶盏,感慨道:“昨闻突降大雪,腾辗转难寐。心忧如朕、如天下数以千万计的寒民,又该如何挨过足长四月之久的严冬。不想今日,就能脱了裘衣,置身于这温暖如春的暖阁之中?”
高肇又高声赞道:“陛下胸怀天下,心忧万民,实我大魏百姓之福……”
众臣心中大骂马屁精,还不得不附合高肇,大拍特拍。
不得不说,高肇能成为幸臣、宠臣、权臣,并非无因。
稍一转念,看了看立大皇帝身后的李承志,许多人又无奈的一叹。
高肇已经很厉害了,而与之相比,他这个准侄女婿还要高上好几筹。
高肇无非靠的是能在极快间洞悉皇帝的心思,敢给皇帝背锅。堂下诸人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愿做而已。
但换成李承志,他们除了佩服,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就如眼前这火炉,看似简单,但除了李承志,他人为何就想不出来?
元雍捂着手掌,瞅着烧的正旺的火炉、吊于梁下的铁筒,两只眼珠滴溜溜乱转。
“这铁筒有何用处,怎听着其中竟似有风雷之声?”
哪里什么风雷?
只是因外凉里热,在热压的作用下,再加殿外吹风,产生了类似如虹吸效果,在往外抽烟。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吐了两个字:“排烟!”
元雍愣了愣,使劲的抽了抽鼻子。他才反应过来,殿中竟无多少烟气?
“此物虽奇巧,但至多称的上锦上添花。另有一物,才堪称雪中送炭……且随朕来……”
皇帝说着话起了身,带着众臣望里间走去。
其中便是石坑:以石条为柱,担以石板,又以粘土和泥砌固。已烧了一阵,阁中雾气腾腾,竟比方才那一间还要暖热几分。
“此乃火炕,造之不难。依李承志所言:有石可用石砌,若无石,可用湿泥和以草叶,拓些泥胚泥板也能砌之……
富足之家可用木炭烧之,中产、小户之家可用柴薪、石炭。便是寒民,也可捡些牛马羊粪、细柴、扫些枯草树叶烧之……故而朕传诏众卿欲普及天下……”
七八个大臣都懵了。
有人问道:“果能用泥、草之物就能筑之?”
又有人回道:“房都筑得,何况炕乎?”
元怿往前一步,摸着还有湿迹的炕沿,入手之处,竟颇觉暖热。
他狐疑道:“那铁炉也就罢了,但此物,不就是将地龙移到地上,有何奇处?”
一听这位就是不知民间疾苦之辈。高肇一拂袖子,冷声讽道:“清河王高见,此物确无出奇之处,但并非无用。不然为何得陛下如此推崇?
你可知,你我府中暖室所需之地龙,至少应至两丈方圆,六尺之深,寻常之家如何造之?尔又可知,这般大的地室,一冬所需之柴薪又为几何?”
虽还不解其意,但这两个是老冤家了。哪还不知高肇在讥他“何不食肉糜”,只是瞬间,元怿的一张俊脸就涨的紫红。
李承志连忙打着圆场:“司徒所言甚是,此物与地龙一般无二,只是从地底移到了地上……”
其余之人顿时听出了不同之处,哪会被李承志这么轻易的糊弄过去。
刘芳猛往前一步,肃声问道:“若如司空所言,似眼下这般两丈宽、七尺余的一座火炕,一日费柴几何?”
“不需柴薪,扫些碎草、树叶既可,每日应需二三十斤,便可供一家御寒所用。牛马驴羊等牲畜的粪便更佳,十斤足矣……如果确实钱多的无处可花,用木炭、柴薪亦可,同样大小的暖室,火炕所废至多需地龙之两到三成……”
崔光又道:“但如京中庶民,即无枯草枝叶可捡,又无牛马驴羊畜粪,又该如何?”
李承志瞅了瞅脸色阴睛不定的元雍,坦然道:“那就烧石炭……”
“如何防炭烟之毒……”
刚有人问出了一句,就知问了句废话。
进这间暖阁已有一刻了,众臣可曾闻到半丝烟气?
李承志敢把这东西呈给皇帝,自然早就解决了这个难题。
再细细一算,与地龙相比,便是用木炭,这东西一季最多竟只废三成不到的银钱,且造之极是便利,挖些湿泥就能筑得起来。
若依李承志所言,真扫些碎草、枯叶也能烧之,那堪称贫民之福音。与往年每冬都会冻死不计其数的庶民而言,此物当得上“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怪不得皇帝如此激动?
想到此处,一干众臣看李承志的目光顿时就不一样了,就像是在看圣人一样……
正当暗自感慨,猛听阁中一声暴吼:“好贼子,你还孤的炭山来……”
众人猛一回头,只见元雍面皮紫红,须发皆张,两瓣嘴唇直打哆嗦,一根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李承志,好似要气晕过去的模样。
李承志心中暗呼:来了!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皇帝刚骂了一句,又听“噗通”一声,元雍竟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