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钰运筹帷幄之际,于谦在小村落脚几日后,再度启程。
不到几天的功夫,便来到土木堡。
他站在高处,眺望远处,漫天冰雪皑皑,遮掩不住路边冻僵的尸骨,遮掩不住连绵不绝的大营。
明军在外作战有个习惯,喜欢遇事不决就扎营,扎一座铜墙铁壁般的大营。
土木堡之战,也不例外。
二十万精锐大军到此处之时,就剩下十万出头,即便是在士气极度低落的情况下,他们依旧扎了一座牢不可破的营地出来。
于谦举目看去,一圈圈陷马坑,一圈圈壕沟,一圈圈马拒,外加无数陷阱,里里外外,将整座大营包围。
如此营地,哪怕瓦刺有三十万精锐不要命的冲锋,都会被反推回去。
结果却几乎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十几万将士的尸体,形成了一个长长的三角形,朝着五里地外的取水点延绵而去。
看到这地狱般的场景,于谦甚至能想象出当时的场面。
朱祁镇不顾文武大臣劝阻,坚持要转移大营,结果大军刚动起,就被瓦刺抓住机会。
大明马军早在土木堡前,就被这位废物皇帝葬送,等到了土木堡,大明早已没有成气候的马军。
如此一来,瓦刺骑兵面对主动从刺猬壳钻出的明军,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几次穿插切割,就将其击溃。
兵败如山倒。
本来大明军队就士气极为低落。
经过这几次重创,哪还能维持住?
当场便迎来了大崩溃!
数十位文武要么与敌人拼了命,直接死在战场上。
要么自绝于皇帝前,绝不允许自己成为敌军的俘虏。
唯有两人混进溃兵,运气不错,竟活了下来。
是土木堡之变,唯二活下来的文武大臣。
反观朱祁镇,身为皇帝,竟连在锦衣卫保护下混进溃兵里逃跑的勇气都没,直接投降,接着在敌军大营里吃香喝辣。
于谦想到这,有些窒息,望着面前接天连地的尸骨,整个人头晕目眩,几乎要当场晕过去。
“大人!”
“于大人!”
有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于谦下意识的转过头看去,发现是大同府守将郭登。
郭登气喘吁吁的走到于谦面前,好奇的问道:“大人这是怎了?思考什么,这么入迷?”
于谦摇摇头,反问道:“你怎来了?”
“是有件事情想和于大人打声招呼。”
郭登在京城守卫战结束后,拿到属于自己的奖励,便屁颠屁颠的回了大同。
毕竟他在此战中没出多少力气,没捞到多少功劳,几乎是摸鱼摸完了全过程。
继续留在京城,意义不大,又得不到什么好处,还可能被文武大臣追着喷。
索性,郭登干脆直接回了大同,直到听说于谦来到关外,一路直奔土木堡。
因为他心里清楚,于谦这一趟来,不可能不来土木堡。
也算是机缘巧合,两人就这样正好在土木堡碰面了。
“有何事?”于谦眉头微皱,他对面前这位大同守将,感官不是很好。
他对石亨的评价是野心勃勃,毫无忠诚之心,是个有能力,却不可能彻底收服的人才。
能用而不可重用,能信而不可全信。
这份评价十分中肯,无论是当今皇帝还是皇帝身边之人,都觉得这份评价说的很好。
最多有时会觉得,于谦有些低估了石亨的能力,这小子在守卫战中的表现确实很亮眼。
而事实上,于谦对郭登这位石亨上司的评价要比对石亨的评价更差。
“有野心且自负有能力,实际上才大志疏,并无多少统军之能,反而在诗词一道小有天赋。”
像这样的人,属于是入错了行,不该当武将而该当文臣。
如果郭登真能成为文臣,而非一个武将,指不定还能做出几首流传千古的好诗词来。
可惜,世上没有这么多如果。
郭登最终还是成了武将,并且还成了军事重镇大同的守将,然后很快就被石亨架空,整日沉迷于奢华享受里。
所以于谦对他的评价,很差。
在土木堡忽然见到郭登,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这意味着,郭登多半是搞出了点事,要自己擦屁股。
果然,于谦的猜想没错。
郭登面色为难的说出了来意。
“于少保,此次前来,是有件事要与你打招呼。”
“此前瓦刺受到重创,被逐出关外,太平了几天时间。”
“可在这之后,无论是他们一路上分散开来的溃兵逃兵,还是瓦刺本部大军,都在变本加厉的袭扰我大明边境。”
“为了对付他们,边军压力很大,付出了不少代价。”
“其中有一项很要命,我们的兵器和铠甲还算充足,可我们的火器与火药,逐渐消耗殆尽了。”
郭登左右看了看,这才小声说道:“不得已之下,我派人来清点了土木堡战场。”
“想看看能不能有所收获,多少也能缓解一点边军压力,没想到瓦刺带走了所有盔甲,取走了一部分弓箭刀枪剑,却几乎没碰火器!”
“就连火药都完好无损的存放着!”
于谦嘴角一抽,懂了。
瓦刺常年于草原游牧,居无定所,没有发展出火器工业,更擅耍弓弄箭。
击溃二十万大军后,国师也先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能重现曾经辉煌,拿下中原,创立大统一王朝。
于是急不可待之下,也先干脆放弃了这一批火器装备,取走必要的盔甲和冷兵器后,立即朝京城进发。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这决定从事后的角度看来,并不算错。
否则,一旦把时间浪费在火器上,让内三关能游刃有余的整理溃兵,他们可能根本打不不到京城!
好在后来,皇帝与大臣齐心协力,不仅在武器层面接连取得突破,更是妙计连连,最终取得了战争的胜利。
不然大明这次可真就危险了。
而这一批遗留下来的火器,如今应该都进了郭登的肚子里。
于谦眯起眼睛,要是郭登让他来收拾这种烂摊子,他可不干!
这郭登也不是个不懂事的,不会不知道这是杀头的罪,怎么就有胆子吞了这批火器?
第一百八十一章无需如此
事实证明,郭登不愧是大同守将,带兵打仗的能力或许不强,捞起好出来确实稳如泰山,做事缜密。
在来见于谦之前,就把事情给处理妥当了。
于谦刚开口问:“郭将军可知,此举不上奏朝廷,私自瓜分大批军械,可是杀头的重罪?”
郭登便立即答道:“当然知道,当然知道。所以这不是赶紧来找于大人了吗?”
“实在是情况紧急,瓦刺那边闹的太厉害,咱们几个边关重镇压力太大,无论是武器的损耗,还是弹药的消耗,又或是将士的伤亡,都远超预期。”
“如此情况下,我等无可奈何,只好先清理了战场,共计拾取盔四千余,甲两百一十三套,盾牌三百一十面。”
“直娘贼的,瓦刺的狗东西将绝大多数盔甲、铠甲、盾牌,都给拿走了。”
“剩下的这些,都是从疙瘩角落里翻找出来的。”
“倒是火炮总计一千一百五十门,炮弹九万三千枚,火枪三万八千支,火药弹药无数,依旧留在原地,丝毫未动,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郭登搓了搓手,继续道:“其中盔甲刀剑盾牌等,都没动,如今正存放在宣府仓库,全凭大人调配。”
“宣府边防告急,无奈,只好先调用了三百门大炮,炮弹三万枚,火枪一万支,其余如子弹火药,多少都拿了些。”
“大同这边压力同样巨大,只好将两百门火炮,炮弹两万枚,火枪八千支,运上了前线。”
“剩下的,同样在宣府仓库内压着,您看是?”
于谦深深的看着面前的郭登。
这家伙捞钱的功夫还真是滴水不漏。
郭登这些话的意思可以分为三层,首先是:“咱们这些边军守将不是白拿东西,是有切切实实在出力的。”
瓦刺大军被打的濒临崩溃,又不是真的崩溃了,蒙受巨大损失之下,频繁袭击边境挽回损失很正常。
朝廷将这些军火交给他们,都会用在敌人身上,朝廷不亏。
第二层则是:“这笔军火,也不是咱一家给吃了。”
不止大同,宣府这些军事重镇同样刮分了这块蛋糕。
他们的吃相确实挺难看,但不得不承认,这么多边军参与进来,朝廷想惩罚他们,都得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这就是这郭登的聪明之处了。
蛋糕若让他一个人吃了,郭登就算不被砍头,多少也得吃点瓜落。
如今他手下的石亨,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更有爵位在身。
在大同府,根基又很深厚,许多将士不遵郭登之令,反而会听石亨的话。
这种情况下,若皇帝对此事颇为关注且厌恶郭登,还真有可能会直接让石亨接管大同,把郭登给踹掉!
而在联合宣府后,情况自然不同。
朝廷想要惩罚郭登,得掂量掂量他们这些边军联合起来的分量!
两点双管齐下,其实还不算保险,朝廷要是真被惹急了,区区两个边军将军还不是说弄掉就弄掉?
无非就是付出点代价罢了,连吐血都算不上!
郭登真正聪明的地方,在于第三面。
“宣府拿了大头,我拿了小头,剩下的一块,全归朝廷所有。”
“咱都洗刷干净,放到仓库里了,保证都是好货,绝不让朝廷吃亏。”
如此一来,朝廷面子里子都被照顾的服服帖帖,皇帝都挑不出毛病来。
郭登自然是高枕无忧,不必担心自己被朝廷一撸到底!
哪怕是于谦都不得不承认,这位自己有些瞧不上的大同守将,这次处理的确实很妙,做的天衣无缝,令人无话可说。
于谦盯着面前的郭登,看的他有些发慌,一泡尿还未落地就冻住的天气,郭登额头上居然出了汗。
他这次确实做得很好,但面对面前这位大明少保,哪怕再有把握,要说心里不慌也是不可能的。
好在最终,于谦还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郭将军,此事颇犯忌讳,如今瓦刺袭扰边境,正是边军用兵之时,陛下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以后若是再犯,督察院的那些御史可不是吃干饭的,要是让他们给盯上,你的太平日子到头了。”
郭登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道:“多谢少保提醒,此事绝无下次,仅此一例,若是再犯,我郭登天打雷劈!”
于谦点点头,表情看似缓和,实则郭登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他都不信。
于谦没将内心情绪露出分毫,只是语气稍微放软道:“当今的这位陛下,和先帝大有不同。”
“如这般举措,放在以往,还能体谅你是迫不得已,无可奈何。”
“放在今日,大可不必了。”
郭登心里正暗自侥幸,知道自己今天算是过关,本以为客套两句,就能早日回去了。
忽然听到于谦此言,不禁愣住,他还真没想到,于谦会和自己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哪怕是老油条,郭登都有些不知所措了,站在哪儿,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在朱祁镇的正统十四年里,从未发生过文武交心之事,他没有应对的经验。
于谦随意的挥挥手,换了个话题。
“接下来的日子,我将在山外九州施行农庄法,在此期间,若有缙绅拿着田契地契回到故土,我会直接动手杀了他们。”
“还望到时,将军管好手下的人,莫要拿不该拿的钱。”
“此事不仅是我于某人,同时也是陛下的心愿!任何阻碍之人……”
于谦没有把话说死。
郭登却一下就明白了于谦的意思。
这件事情,陛下很在乎,于谦也很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