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朝鲜(2 / 2)

炎炎夏日中,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正在水田中辛勤劳作,经验丰富的老农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将是一场难得的丰收,水稻铺满水田、长势喜人、一阵阵稻浪飘香,但这些辛勤劳作的男女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喜悦之色,个个都是麻木而沉重。

田梗旁,几名侍从支起画板,一名身穿白衣素袍、头戴朝鲜笠的画师正在和着颜料,一旁一名身穿锦袍的年轻公子好奇的看着他的动作,问道:“金贤辅,你强拉我来这庆尚道,就是为了学这西番传来的油画?”

“正是!”那画师哈哈一笑:“润卿兄,你整日憋在值房里做事,怕你憋坏了才向王上求旨意,让你和我一起考察庆尚道情况,拉你出来与我一起到庆尚道看看这些西番玩意,散散心情。”

李睟光苦笑一声:“贤辅兄、金得臣!你这画师自由自在,我可不像你,刚刚入朝为官,若不恭谨竭力,座师会要了我的命。”

金得臣又是哈哈一笑:“你们这些两班贵人都是死脑筋,如今这时代与以前大不相同了,朝鲜的官当不当又有什么关系?想当官,大明在南洋、澳宋到处招人,出海应募不就是了?在天朝当官,总比去挤那科举的独木桥、在朝中党争不断来得舒服吧?”

李睟光皱了皱眉,赶忙提醒道:“贤辅兄,你知道朝中多少人对天朝心中怀怨,宫里也是,你这番话说出去,在朝中可就混不下去了。”

大明和西班牙议和,随后下旨让朝鲜割让江华岛给西番诸国商民做永居地、南方四道开埠,并允许西方教士自由传教,这引起了无数朝鲜官绅的不满。

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埠对朝鲜的影响越来越大,大明和西番将朝鲜当作原材料产地,勾结一部分两班贵族廉价收购粮食、棉花、大豆等原材料,高价倾销布匹等手工业品,促使无数朝鲜农民和中小地主破产,沦为奴籍。

与此同时,西番传教士依托大明圣旨和西番诸国的扶持,在南四道肆无忌惮的传教,他们有恃无恐,不像在大明那般恭敬谨慎,常常鼓动教民不敬祖先、不敬佛道诸神,甚至暗中指使教徒打砸骚扰佛寺道观,与崇儒的两班和地主也多有冲突,但朝鲜官府害怕得罪大明,只能和稀泥,对此视而不见。

不少土豪劣绅和青皮无赖见官府对番教无可奈何,便争相入教,依托教民的身份为非作歹,教会偏袒袒护,当地官府也不敢管,百姓深受其害,暗中都在怒斥:“椰精降、百鬼出、两班化做伥、豪绅当魍魉,食尽百姓骨、饮干庶民血!”

两班贵族也没有置之事外,南四道开埠和番教传播带来的经济和宗教冲击还是其次,不少“中人”见识到海外景况,越洋出海出仕南洋总理衙门,随后有一批人返回朝鲜,逐渐形成了以“中人”为主体的“洋人党”,要求取消两班特权、允许“中人”和平民参与科举、竞争官位,直接威胁了两班贵族的统治地位。

因此,朝中不满的势力也越来越大,以南四道人为主体的南人党受到南四道开埠的冲击最大,成为朝鲜反对“番扰”的中坚力量,在朝堂上与亲明的西人党针锋相对,南人党大佬金诚一就曾在朝堂上公开质问:“朝鲜奉大明为天朝上国、尊大明天子若神灵,一贯恭敬有加、不曾有一丝怠慢,大明却引番人扰我、椰教毒我,何其薄我焉?”

朝鲜国王担心得罪大明,将金诚一罢官流放,但随后南人党却逐渐占据要职,亲明的西人党渐渐失势,可见朝鲜国王心里对大明强逼朝鲜南四道开埠也是极为不满的。

李睟光生在两班世家,对朝中的格局心知肚明,他本身也是南人党的一员,自然对好友这番大胆的言辞有些不满。

金得臣却微微叹了一口气:“润卿兄,堵住了天下人的嘴,事情就不存在了吗?人人怀怨,却都沉默不言,不敢想法子去解决,番扰只会越来越严重、大明的影响也会越来越深,温水煮蛙的局面,岂会因我们闭目塞听、得过且过便改变呢?”

李睟光一阵默然,长叹一声:“那可是大明啊!朝鲜在大明面前如同蚂蚁一般,我们又能如何呢?”

“国事败坏、百姓受苦,大好男儿皆当奋力而行,怎能因他强我弱便惧怕退缩呢?”金得臣一边在画布上涂抹着,一边讽刺道:“你们这些两班贵族,无非是害怕失去你们的地位和利益不敢奋起反抗而已,你们受着天下百姓的供养,临到头来却胆怯如鼠,反不如血溅五步的贱民,呵!古来肉食者鄙,当真如是也!”BiquPai.CoM

李睟光面上涌出一股怒意,强压着怒火讽道:“金得臣,你话说得好听,又有何作为呢?画些农家奴民的生活,又能帮他们什么?呼喊着这些怨言怨语,又能改变什么?”

李睟光情绪有些激动,有些胡言乱语起来:“我如何不知百姓受苦、国事败坏?我如何不想奋起反抗、改变这世道?但单单靠我一家一室又有何用?以柳议政之智,集南人党全力也不过只是让西人党失势而已,面对大明那个庞然大物,我们又如何抵抗?能保着汉城和北方诸道不受影响便已竭尽全力了!”

金得臣微微一笑,停下手中的画笔,用绸布擦了擦手上的油彩,转身认认真真的盯着金得臣问道:“所以,润卿兄,在你本心之中,也是对大明有怨,想要驱逐番人和大明的势力、回到以前朝鲜诸事自决的时代吧?”

李睟光低下头犹豫一阵,长叹一声,又抬起头来注视了金得臣一会儿,最终重重点了点头,旋即又是一阵苦笑:“但是我本心如何又有什么用呢?朝鲜国小民弱,我们南人党看似权倾朝野,实则势单力孤,王上心中虽怨,但根本不敢改变‘事大’的国策,金提学不就是因此被罢官、流放咸镜道吗?单单靠一人一党,不过以卵击石,岂不是自取死路?”

金得臣猛然间哈哈大笑起来,摇了摇头:“你们这些两班贵胄总是如此,眼里只看得见龙象虎豹,却瞧不见蚂蚁虫鼠,如何能不势单力孤?如何能不以卵击石?”

金得臣将画布扯下,揉成一团随手丢进水田之中,吩咐随从收拾绘画工具,走到李睟光身旁,拉过他的手就走:“这里无甚好景,做不了什么惊世的画作来,走吧,我们另寻一处,看我给你做一幅震天动地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