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大明的北方已经有省份下起了夹裹着雪粒的冰雨,大明的南方也已经是寒风阵阵,但靠近吕宋的海域上,却是艳阳高照,晒得人热辣辣的发烫。
五艘沙船组成的一支小小的舰队顶着烈日飘荡在海上,向着吕宋缓缓驶去,船上满满当当,运载的不是货物和金银,而是无数的人丁,有在蒙古、女直和西南的战事中捕获的俘虏,有福建、广东、江浙等沿海地区失地的农户,有永世不得归国的罪犯,有被贬海外的罪官。
这些人,无论自愿还是不自愿,他们都将是华夏开拓海外的先锋之一,成为大明的海外殖民者。
于慎行也在其中,一脸惨白的在甲板上透着气,激动万分的盯着远处渐渐显现的海岸线。
他在广东呆了有小半年,高拱也不知道是不是把他这个罪臣给忘了,一直没有给他安排工作,让他闲得只能四处乱跑、查阅资料,算是把南洋的情况摸了一遍。
如今的广东面临的问题和苏州差不多,一方面吕宋庄园里运来的粮食和徐光启发明的子先车碾磨的番薯粉大量投入市场,虽然有南洋商行平价吸纳粮食运往北方,但广东的粮价还是一跌再跌,不单单大批农户破产失地,连不少地主士绅都被迫卖了土地。
失地农户一部分向湖广、云贵、四川等地流动成为流民,大部分则涌入广州、佛山、中山等府县城市,希望进入当地工坊求个活路。
可工坊数量有限,广东的工坊又有总理南洋事务衙门的官吏管着,不能像苏州那般把工人当牲畜用完就扔,吸纳不了多少失地农户,大部分农户只能靠着官府和南洋商行的粥棚维持性命。
这对总理南洋事务衙门来说倒并不是一个坏消息,如今大明在南洋的扩张,最大的阻碍便是人丁稀少,当地土民盲目无知、不识耕种,还经常暴乱,要改造教育他们,没个几十年的功夫是绝对搞不定的,南洋可谓到处缺人。
这些失地农民能为总理南洋事务衙门带来了源源不断的人力资源,故而官府和南洋商行每日派粥都会安排小吏趁机宣传,只要这些失地农户跟船出海、去往南洋,便能在当地获得现成的土地和住房,而且南洋只收正税,其余苛捐杂税一概没有。
可即便他们费尽了口舌,效果却不怎么好,失地农户宁愿每日到粥棚维持个半饥不饱的状态,也很少愿意出海去南洋闯荡。
于慎行之前一直不理解,只能归结于国人故土难离、乡情难断,但如今他在海上飘了快半个月,才真正明白为何那些国人宁愿每日饥饿也不愿出海了。
这大海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晕船,沙船已经算是很稳定的船只了,但海上风浪大,吹得沙船摇摇晃晃,人都站不稳,习惯了陆地的人们在微重力条件下自然而然的会头晕恶心,严重的还会呕吐、四肢发软、浑身冒冷汗,甚至昏迷濒死。
若单单是晕船还可以克服,关键是船舱里人挤人,呕吐物极容易产生疫病,大海之上缺衣少药,吃的也大多是咸鱼、腌菜、番薯饼子之类的冷食,一旦生了病十之八九就要去鬼门关了。
于慎行好歹是个官,与几个一同被贬海外的罪官一起住着一间舱室,空间还算宽松,而那些挤在底层货舱里的百姓和俘虏可就没这么好运了,人多、空气不流通、生活条件恶劣,一病就是一大片,每日都有病死的平民或俘虏直接从船上扔下去,葬身于大海之中。
对于安土重迁的国人来说,这等于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除了疫病,大自然的威力也不可小视,平日里看着波澜不惊的大海,某一日忽然之间就变了脸色,狂风不止、暴雨不停、电闪雷鸣,飓风裹着海水直冲天际,形成了一道壮观的龙吸水奇观,吓得满船的人都以为海龙王出海,一个个跪倒在地不停磕着头。
好在这只是一场小规模的海上风暴,很快就过去了,操船的船主和海员经验丰富,没有让一艘船被掀翻沉没。
可若不是一场小风暴呢?岂不是要船毁人亡?于慎行一路提心吊胆,他一贯不信鬼神,可船员拜妈祖的时候他也忍不住跟风去拜了拜。
如今海上最大的威胁还不是风暴和疫病,而是在广阔的海面上四处游荡,如同野狼一般的西番和佛郎机人的私掠船。
大明和西班牙、葡萄牙的战事还没结束,大明虽然收复了马六甲城,将南洋“海门”握在手中,阻隔了西番舰队大规模入侵的可能,但自新大陆而来的私掠船也不少,他们在广袤的大海上打起了游击战,专门攻击落单的船只和运货运人的船队,不仅仅攻击大明船舰,连尼德兰人和他们自家的客商都不放过。
西番无信无义、抢掠成性,便是拿着总理南洋事务衙门和南洋商行发放的通商牌照的商船,在海上碰到落单的大明船舰也会放手抢掠一把。
甚至发展出了产业链,在马六甲按律法卸下火炮、只留下自卫的火铳和武器,领了通商牌照,入了南洋却不往大明去,直接北上日本购买火炮,再返回大明或南洋海域劫掠船舰,甚至登岸掠夺村寨。
万历五年有大胆的西番甚至自日本直抵天津海面,在陆上炮台的射程外,示威一般炮轰过路船舰,虽然最后被新组建的北洋水师驱走、在远海被击沉,但也震动京师,如今朝野支持禁海的官绅,大多都是因为此事担心安全问题而反对开海。
但海贸每年能带来上百万白银的收入,朱翊钧和张居正自然不可能因噎废食。
于慎行就碰到过一次西番船舰,挂着尼德兰旗帜的平底商船,见船队没有护航的战舰,竟然靠过来想要劫掠,最后还是见到沙船上有火炮火铳,被轰了一发警告才不得不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