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明心学渐起,书院讲学成风,讲学之人又多是因反对新政和张居正而被贬斥的官儒名士,自然是日日抨击朝政,学子们年轻不懂世事、只好空谈,百姓又天生对读书人多有尊敬、对饱学鸿儒更是笃信甚深,这江南之地便处处对新政有偏见,有心之人一挑动,便能造出一场乱子。
这些书院在新政的反对势力之中起到桥梁作用,让他们啸聚成党、协调行动,把原本各地散乱的反对势力团结起来,朝野遥相呼应、精干源源不断,逐渐形成了后世东林党、楚党、浙党那般政治团体的雏形。
自己在成长,那些反对势力也在成长,他们不再各自为战,而是开始协调团结、互相串联,也更为隐蔽、更为狡猾。
万幸自己出手迅速,借着夺情风波引蛇出洞,随后便是南下连绵不绝的压迫进攻,让他们只能仓促应战,早早将之扑灭在幼儿时期,否则放任他们发展几年,这块硬骨头恐怕真能崩了自己的牙。
顾宪成见朱翊钧看着他冷笑,心里有一丝不安,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拱了拱手:“陛下,书院名为讲学治学,实则是代豪商豪绅言语,说是为国举才,实则是蓄养私人、官商、官绅勾结,借此影响朝政,罪人以为,若不从速治理,迟早酿成祸害。”
朱翊钧皱了皱眉,来了点兴趣:“依你所言,该当如何?”
顾宪成微微一笑,缓缓说道:“简单,毁禁天下书院即可。”
朱翊钧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世大名鼎鼎的东林书院创始人,现在坐在自己面前鼓动自己毁禁天下书院,说出去谁信?
顾宪成注意到了朱翊钧变幻的面色,心中暗暗一笑,继续说道:“陛下,朝廷在各地设置提学官掌管教育事务,他地罪人不知,但这江南之地,这些提学官拿着朝廷的薪饷却全不管事,只在会考、乡试之时才出现一下,朝廷的官学没人管,自然就废弛了。”
“官学不昌,私学才会大兴,可私学教出来的官吏,或者是豪商豪族的代言人,或者就是夸夸其谈、空讲心性的废物。”
“陛下,您曾在朝会上对天下人说过,您只要能为朝廷、为大明做事的干吏良才,不要只会空谈邀名的清流腐儒,但这私学里头教出来的都是后一类人,除了给当地的官吏提学刷点政绩,对朝廷百无一用,反倒处处阻碍新政施行,既然如此,这私学留之何用?不如早早毁禁!”
朱翊钧眯了眯眼,顾宪成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怕死的聪明人,刀架在脖子上,立马就卖了队友,有才无德、毫无底线,就如后世的洪承畴那般。
这种人,摆在眼前嫌恶心,但用起来却很称手,特别是用来干一些不要脸的黑活:“你这番话,说得有些过了,多少寒门学子靠着书院才能读书习字?儒教兴旺,也得靠书院代代传承。”
顾宪成听懂了朱翊钧的话中话,微微一笑:“陛下,不能为朝廷所用的书院,要之何用?再说,太祖之时便设有官学,只不过后来国库空虚、官吏庸碌,这官学渐渐没落了。”
“如今新政初有所成、国库日渐充盈,陛下又把这江南财税之地握在手中,何不趁此良机复兴官学?只要官学复兴,寒门学子亦有去处,又何必依赖私学教书育人、传承名教?”
顾宪成顿了顿,眼珠一转,又补充道:“陛下设立小学和夜校,不也是为了抛开士绅豪族,另起炉灶为国举才吗?”
朱翊钧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由衷的赞了一句:“你这厮当真是聪明,难怪小小年纪就能混进那些人的核心圈子里,难怪能在苏州搅风搅雨!”
顾宪成心中一紧,身子都有些微微发抖,但表面上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陛下,罪人是大愚若智而已,分不清天下大势、看不到万民之心,罪人这点智慧如微微烛火,如何能比得了陛下日月普照?”
“罪人不似陛下闲庭信步,绞尽脑汁方才有了这么点所得,但罪人愿为陛下前驱,向天下万民倡议此事!”
朱翊钧心里冷笑一声,毁禁天下书院,不管是谁提出来,他在士林之中的名声就彻底臭不可闻了,没准还要遗臭万年,顾宪成这是要用自己一生的名声和前途换一条性命了,当真好买卖。
朱翊钧沉默了好一阵,直到顾宪成额头上爬满了细细的汗珠,他才叹了口气,冷笑道:“顾宪成,苏州民乱你是罪魁之一,多少百姓因你死难?你说的这些事,朕总能找到人去做,但那些死难的百姓可再也回不来了。”
顾宪成全身再一次微微颤抖起来,连话语都有些发抖:“陛下,俗语言,使功不如使过,罪人犯下如此滔天大罪,陛下若能饶恕性命,罪人余生便只能唯皇命是从,陛下若真要杀罪人,何时杀不得?何不让罪人为陛下、为天下百姓做了这最后一件事,稍稍赎了苏州民乱的罪,再取罪人的项上人头呢?”
朱翊钧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摇了摇头:“顾宪成啊,你当真是个当世人杰,朕还真有些舍不得杀你。”
顾宪成暗暗出了一口气,赶忙打蛇随棍上:“陛下圣恩,罪人永世难报,罪人不求官位富贵,以此余生回报君恩!”
“你这余生不是用来报朕的恩的,是用来为苏州死难的百姓赎罪的!”朱翊钧双目一冷,挥了挥手,两名锦衣卫上前将顾宪成拉了起来:“但赎罪也是有门槛的,午门之下杖刑一百,挺过去了,算是苏州死难百姓冥冥之中放你一马,朕自然也会放你一马。”
顾宪成浑身都抖了起来,寻常人杖刑五十大多都非死即残,杖刑一百简直就是九死一生,就算侥幸不死,恐怕下半辈子也得坐轮椅了。
顾宪成还想装成云淡风轻的名士模样,但越往午门下的刑场靠近,双腿便止不住的发软,牙齿打颤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到最后连站都站不住,被那两名锦衣卫拖上了刑场。
顾宪成浑身都在颤抖,被按倒在刑场之上,扛着水火棍的锦衣卫扒了他的裤子就位,终于是忍不住了,挣扎着抬头看向午门,欲向城楼上的朱翊钧求饶。
一抬头,视线却瞥到一旁堆成小山一般的人头,孔胤树死不瞑目的双眼无神的盯着他。
顾宪成一愣,发抖的身子渐渐平息下来,心中的恐惧也忽然消失不见,苦笑一声回头冲那两名正要施刑的锦衣卫说道:“莫省力,着实打,这一百棍,我该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