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修送客归来,却见父亲依旧是这副模样,赶忙凑上前去问道:“父亲,王大人不是您的政敌吗?为何会亲自送来此等绝密之物?其中有何玄机?”
张居正幽幽一叹,将那几张纸攥在手里:“王学甫害怕了,哼,边关却敌近二十年无所惧,这几张纸页却让他心惊胆颤。”
说完,又是幽幽一叹:“当日高肃卿与我说天子心中自有一番谋划,如今看来还是小瞧了,天子心志之大亘古未有,难道真是太祖转世了?”
张敬修听得一愣一愣的,十岁天子聪慧异常,京师平头老百姓疯传当今天子乃太祖转世,自己父亲一贯是嗤之以鼻的,怎么今天反倒说起这事来了?
张居正也不过感慨一句,向张敬修招了招手,将手里的纸张递给了他:“大郎,你仔细看看,万万不可外传,你看看其中有何玄机。”
张敬修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却啥也没看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回道:“父亲,这夜校教习文字、律法等事,在儿看来,似乎只为文教事?儿实在看不出此中玄机。”
张居正一点不意外,点了一句:“天子说‘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
张敬修愣了愣,依旧没有想通,张居正见状失望的摇了摇头,教训道:“你日后要入官场,眼睛就不能只盯着一点,需得俯视棋盘,将每个子都看清楚、串起来,才能看透表象、直指其心。”
张居正在石桌上敲了敲,解释道:“陛下设置教导,于军中开办夜校,不是为了军中革弊,而是针对整个天下!”
“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这话说得精准,我大明的胥吏,既难以科举入仕途、又少有升迁之途,只能扎根于乡土,代代传承、积年累月,大多已成世袭罔替之势。”
“我大明优待士绅,士绅在朝中有子弟门生或亲朋友人为官,在地方则与这些代代传承的胥吏交好,两者结合一处、盘根错节,便是当地主官也只能敬让三分,朝廷谕令到了地方便成了一纸空文。”
“但这天下事哪件不需要胥吏去做?皇权不下县,大明的江山又怎么离得开士绅的协助?主官和朝廷强势还好,若是弱势,便只能放任其贪赃枉法、兼并压迫,喂饱了他们,才能希求他们能为朝廷做点事情。”
“为父推行考成法,便是看清了这一点,逼主官与士绅、胥吏争权!”张居正面色极为冷峻,狠狠咬了咬牙:“但天子比为父更近一步,天子是要腾笼换鸟、釜底抽薪!”
“军中夜校,说是文教之地,实际上是在军卒之中选拔人才,再逐步替换各地胥吏,打破地方胥吏世袭垄断、斩断士绅控制地方的触手!”
“此辈自军中而出,全由朝廷培养委派,朝廷知根知底,军中残疾、老卒也有了去处,兵士有了前程,自然人人心向朝廷。”
张敬修彻底呆住了,眼睛嘴巴张得老大,张居正一口气说完,他都没反应过来,如石雕一般站了好久。
过了好一阵,才咽了咽口水,说道:“天子心志竟如此之大?以夜校学子替换天下胥吏,此事若成,便是皇权下县的千年未有之事啊!”
张居正却摇了摇头:“不止,教导掌民事、管领军户及卫所属下百姓,除了没有功名在身,与百官何异?胥吏换得,百官换不得?士绅为何势大?一则操控胥吏,一则扶持官员,若是天子一面以夜校替换胥吏,一面以教导替换不听话的官员,这些士绅还能有何作为?”
“教导不经科举正途,不为百官所容,只能依靠皇权威势,加上夜校学子从旁协助,整个地方便尽入朝廷掌握了!”
张居正长出一口气,冷哼一声:“当年天子办起小学,百官都以为天子是为了培植亲信,如今看来天子是早有谋划,这小学恐怕要成为定制,逐渐向天下推广了!”
“一面自军中培养人才,一面大兴官校、以穷困之民入学,日后再配以科举改制,天子这是要抛开整个士绅群体、在掘官绅的根子!”
张敬修惊得张口结舌,终于反应过来了:“原来如此,难怪王大人会有畏惧之情,天子此举无异于与天下士绅为敌!天子乃一国之尊或许无碍,但执行之人恐怕就会粉身碎骨了。”
张居正点点头,又微微一笑:“王学甫不是个害怕粉身碎骨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在边关一呆十几年,他怕的是因此而天下大乱、四方沸腾,弄不好,我大明就要亡了!”
张敬修咕哝一声咽了口口水,劝道:“既然如此,父亲何不与王大人一起面圣,劝谏天子放弃这等计划呢?”
张居正轻轻摇摇头,将那叠纸拿过来又看了一遍,说道:“大郎,自隆庆年至今,当今天子虽然年幼,但行事可谓有章有法,极少莽撞孟浪,心中筹划深远,为父也难以一窥。”
“聚敛财货、组建小学、培植亲信、发声争权、组建军校,步步走来都是筹谋算定,心中有一番计划在,既然如此,我等为何不随着天子走一走呢?”
张居正抬起头来看着天空,双目放空:“历朝历代,千百年来改革新政之人层出不穷,聪明绝顶者有、勇敢果决者有、家势庞大者有、权倾朝野者更不少,但无一例外失败了,为何?根源便在土地上。”
“土地是士绅存在之基础、财富之源泉,行土地新政,必然触动士绅的利益,往往新政推行至此,就连之前支持新政的官僚士绅也会投入敌对阵营之中,推行新政者顿时便孤军奋战,又如何能继续下去?”
“天子此法若是能行,则士绅之力大削,朝廷将前所未有的掌控地方,自然也能不顾士绅反对推行土地改革,土地之困一解,新政自然可成!”
张居正猛然站了起来,一拳砸在石桌之上:“可笑!我已打定主意与天下为敌,为何还要如此犹豫?天子此策虽是千难万难,却是治本之法,我当尽力助之!”
张敬修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把劝说的话咽了下去,回道:“既然如此,儿就替父亲去与王大人分说,劝其接受天子任命。”
张居正点点头,又忽然叹了一声,愧疚的说道:“大郎,为父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只是走上这条路就只能有进无退,为父将你们置于危墙之下,心中愧疚万分,但为父没有退路。”
张敬修点点头,语气柔顺的安慰道:“父亲不必忧心,儿早已做好与父亲同进退的打算,父亲专心国事即可。”
张居正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正要交代两句,却见远处一名身穿绯色官袍的男子推开阻拦的家仆闯进花园,直向小亭跑来。
张居正定睛一看,却是吏部尚书张瀚,疑惑的与儿子对视一眼,赶忙迎了上去:“子文,何事如此慌张,竟强闯我家后园?”
张瀚喘了两口气,回道:“阁老还有心思在这里悠闲?广东刚刚递来奏疏,高拱与海贼林凤私下会面,高拱通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