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修端着一杯清茶愣在原地,不敢置信的问道:“父亲,天子真的那般说?”
张居正点点头,看着乱游的鲤鱼不知道想些什么,张敬修微微一叹,说道:“天子毕竟年幼,想法总有些天真,这吃人的世道千百年了,又怎是那么容易改的?”
张居正却摇摇头,嘴角挂着微笑:“大郎,你不懂,从古至今,如太祖、成祖这般伟绝之人,哪个没有扭转世道、洗涤天下之志?有其志,方有其行。”
张居正哈哈一笑,语气有些雀跃:“天子心志远大又聪慧非凡,更可贵的是天子心中还装着万民百姓,大郎,我大明要有一位明君圣主了!”
张敬修见父亲如此高兴,也咧嘴一笑:“难怪父亲今日如此欢腾,儿子听闻父亲在乾清宫里与天子大吵一场,还以为父亲会忧心忡忡呢。”
张居正笑得合不拢嘴,摆了摆手:“为父自嘉靖二十八年上《论时政疏》、立志变法中兴以来,几十年过去,前路总是一片混沌,如今独走暗巷见着光亮,如何不欢欣鼓舞?”
张敬修从小见多了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如今父亲乐而忘怀,他心里也高兴非凡,回道:“既然如此,父亲何不就这喜庆之时痛饮一场,阿公前几日差人送来您最爱的宜城九醖,正好应时。”
张居正摇摇头,说道:“此事不急,你先与为父去做一件事,帮为父写封书信差人送与海瑞,催促他尽快赶赴豫省,皇上中旨未经司礼监盖印,也未经内阁签名,严格来说算不得圣旨。”
“以海笔架的性格,他虽会奉旨,但一定会上疏斥君,若是惹怒天子,豫省之事便会徒增变数!”
“你在信中与他说明,豫省民变在即,天子担心情势,故而下中旨与他,让他速速领旨北上,内阁之后会补齐程序的。”
张敬修一脸疑惑,问道:“父亲,您不是不喜海瑞吗?之前都打算上疏罢他的官了,如今怎么又要放他巡抚豫省?”
“再者说,您这封信送去江南,天下人都会猜测您赞同海瑞审理考成法案,依着海瑞的性子,豫省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父亲难道不怕天下官绅宗室怪到父亲头上,再无转圜的余地?”
张居正却一声苦笑,问道:“大郎,你真觉得我等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你真觉得那些官绅显贵还会给我们留什么情面?”
张居正恨恨的咬了咬牙,说道:“一个考成法,刚刚施行不到一年,便遭到如此激烈的反抗,接下来清丈田亩、改革税制哪样不会触及他们的利益?遇到的反抗会千倍、百倍、万倍!”
张居正一拳敲在栏杆上,惊得立在栏杆上的几只小鸟扑腾着翅膀逃走:“朱希孝既然去不了豫省,那为父就退而求其次,就让海瑞去豫省搞得腥风血雨,让豫省官绅宗室的鲜血震慑整个天下,让天下人畏我、怕我、惧我!用无比的威势推动新政施行!”
“为父让朱都督去豫省,本就是要掀起大案的,如今天子换了海瑞,我虽没有上下其手的机会,但也无碍大局。”
“天子欲扭转世道、洗涤天下,为父便为天子开个好头吧!”
万历元年七月,张居正上疏言豫省考成法案愈演愈烈、民乱在即,请调京营入驻豫省以备,天子御笔批红,着成国公朱希忠率京营将士前往豫省,名为防备民乱,实则威慑当地宗室卫所。
成国公之前因宝贝孙子差点把皇帝弄死一事一日三惊,这段时间都自行呆在家里闭门反省,如今接了圣旨,明白天子是让自己戴罪立功,当即亲自挑选三万京营精锐南下豫省,亲自坐镇开封府震慑宵小。
豫省官绅宗室听闻皇帝让海瑞巡抚豫省,顿时炸了锅,奏疏雪花一般飞奏入京,朱翊钧压根没看,张居正也根本懒得理,直接让通政司往案牍库里一扔了事。
豫省官绅宗室慌了手脚,也鼓动百姓民乱,但在开封府威望显著的高家却突然背刺,极力安抚百姓,百姓又听闻海青天将来豫省为大家伸冤,一时欢声雷动,哪里还会冒着生命危险造反,都耐心等着海青天的到来。
豫省的官绅宗室没法子,只能尽量收拾手尾、互相串联、派遣奴仆家丁阻止各地百姓前往开封申冤,忐忑不安的等着海瑞抵达,更有卫所将官私下谋划准备半路暗杀海瑞。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海瑞竟然没有随朱翊钧调去护卫他的御马监骑兵大队北上,自己穿着个破布衣衫,连仆人都没带,骑着个毛驴先行到了豫省。
海瑞身形干瘦、面容老态、皮肤黝黑粗糙,加上一身破衣衫,外表看去如同老农一般,这正好方便了他四处暗访探查,豫省官绅宗室如何强逼百姓、如何杀人灭口、如何毁灭证据、如何四下串联他统统看在眼里,记录得明明白白。
海瑞也知道豫省官绅宗室对自己惊惧异常,自己有生命危险,于是证据一收集完毕,便跑到开封府找成国公朱希忠,连巡抚衙门都没去,直接住进成国公军营里。
海瑞躲在军营里,与成国公和东厂派来配合的一名掌刑千户秘密筹划了一番,京营军兵和东厂番子按着海瑞交付的名单突然出动,四处抓人。
豫省官绅宗室措手不及,本来用来隔绝各村、威逼百姓不得开口的兵卒衙役和家奴被抓了大半,百姓没有阻碍又听闻海瑞在开封,纷纷涌向开封府向海青天伸冤。
海瑞当即大开公审,状纸都接了上万份,连审四五天,写了一封厚厚的奏疏快马送入京师,几乎将豫省官场参劾了个遍。
天子御笔照批,着令朱希忠和东厂配合抓人,除宗室王爵及三品以上大员送京处理外,其余皆由海瑞依律于当地处置,以安定豫省百姓民心。
豫省官绅宗室由此遭到血洗,两位藩王被夺爵、一百余名宗室被贬斥为民,四十一名卫所军官被斩首及流放,大小官员流放三十一人、斩诀二十六人、下狱五十七人、革职达三百余人,士绅也有三十多人被抄家流放。
天下震动,宵小之辈丧胆,新政的反对势力遭到沉重打击,只能暂时蛰伏以待时机。
豫省百姓一片欢腾,开封城鞭炮锣鼓之声十日不绝,连朱希忠也沾了光,回京时带的万民伞都装了两大车。
自此,万历元年第一大案考成法案在血腥之中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