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源稚生抬头。
“是的!”乌鸦愧疚道,老大已经一再叮嘱他务必看管好那个猴脸男,可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事。
“怎么死的?查出来没有。”源稚生却是神色不变,似乎早有所料。
他没有看向乌鸦,而是侧身看着窗外暴雨如注的东京,神态平静地反而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自杀,他有颗假牙,假牙里装着毒药!”乌鸦脸色难看道。
“事先没有检查?”
“我亲自检查的,但是……”乌鸦迟疑地没有说下去,再说下去难免会给老大自己在找借口的印象。
事实上为了防止这种自杀的现象,他们通常都会事先检查被监控人全身,他亲自出手招呼的猴脸男,可当时根本没查出这家伙有颗藏着毒药的假牙,但现在事实和结果就摆在眼前,乌鸦不觉得自己有狡辩的意义,结果永远胜于雄辩。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源稚生平缓道,“让人把尸体处理好,另外剩下那些帮众查清楚就放了,毕竟都还是年轻人,一切按照家族的规矩来。”
“是!”乌鸦深鞠躬,心道那帮小屁孩虽然未成年,可玩的够野了,飙车偷车冲撞警察,还特么嗑药贩药,其中几个甚至将人拖在车后面活活拖死,这种年轻人还不如死了算了,老大可真是仁慈,居然只按家族的规矩来,算那几个家伙好运,也就切几根手指,断掉手筋脚筋,下辈子变成废物在所难免,可好歹还活着不是?
蛇岐八家是黑道本家,对下面的人容忍度很高,他们是黑道,你不可能指望黑道遵纪守法天天正能量,家族只能尽量维护下限,但这群小屁孩的所为早就突破了下限。
乌鸦转身离去。
“家族里谁在警视厅工作?”源稚生在他背后问道。
“职位最高的好像是龙马家的龙马琴二,目前是警视长。”乌鸦迅速回忆。
龙马家涉及的是军火业,家主龙马弦一郎通过特殊流程被日本自卫队征召,成为自卫队预备役的“一等空佐”,这个军衔相当于其他国家的上校,其余人也或多或少在警视厅或者军部担任职位,警视厅内职位最高的就是龙马琴二。
这也是橘政宗多年来的布局,蛇岐八家将触须伸到了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必要时可以动用一切力量。
“放年轻人出去的时候,提前让龙马琴二来领人。”源稚生淡淡道。
乌鸦愣了下,心道一时间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老大。
说狠吧,按乌鸦的想法干脆灌水泥算了,节约国家资源,说不狠吧,先断手断脚,再送去警视厅,以这帮家伙背的优秀履历……
啧,乌鸦砸吧嘴,点头走了出去。
乌鸦离去后,源稚生继续翻看家族内部的资料。
樱作为秘书一直站在他的身侧,身姿高挑纤细,曲线动人。
只有两人的屋内安静的可怕,只有书页翻篇的声音。
源稚生目光一一扫过面前从家族神官处拿来的资料,他曾经对这些家族的过往并不感兴趣,但在得知了某些事后,他突然想深度了解这个家族的过去。
“樱,我很羡慕上杉越。”源稚生忽然说道。
樱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冽简洁如山泉:“为什么?”
“我很羡慕他从小就生活在法国,他是个地道的法国人,他所珍爱的是在法国的生活,而不是回到日本后的日子,所以他可以轻易地抽身离去,离去前一把火烧了本家的神庙,他不在乎蛇岐八家会变得怎么样,也不在乎日本会变得怎么样,因为这里不是他的故乡,更没有他所珍视的人。”
源稚生合上资料,轻轻抚摸着摆在一旁的蜘蛛切的刀柄。
“我没法像他那么洒脱,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没能逃离日本,反而越坐越高,明明心里想着一定要离开家族离开日本,可这样那样的羁绊却总在牵绊着我,好像一张大网将我紧紧束缚在这里。”
说到这,他想起了深海下与恺撒激烈的争辩,不由深吸了口气,那些话语仿佛历历在目,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脑海中。
恺撒说的也许是事实,但他当时说的也同样是事实,日本的黑道早已扎根这个国家的深处,而蛇岐八家就是维系黑道世界平衡的掌舵者,让一切斗争都保持在可控的限度内。
人性的恶是不可想象的,哪怕是个未成年的小孩,一旦被心中的黑暗吞噬也能做出令人发指的残忍凶案。
而蛇岐八家就相当于悬于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些年本家收取保护费出面维持各方平衡,不敢说做的有多好,至少让很多人活着像个人,不至于彻底绝望,连苟延残喘的资格都失去。
他们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收钱办事,有些事他们不做难道指望政府吗?
深海下恺撒说没了他们维系平衡社会或许会步入暂时的混乱,但政府很快就会插手介入,所以他们从来不是什么救世主。
源稚生只对最后一句话表示赞同。
实际与理想总是充满偏差,指望不上的,在政府眼中那些见不得光的底层人物是不值得拯救的,这世上唯一没有放弃他们的是本家。
站在一旁的樱清楚老大在说什么。
在樱和乌鸦等人的眼中,源稚生其实是个温柔的人,这份温柔在他人眼中也许是优柔寡断,可站在与源稚生同一水平线的三人却坚信这是温柔。
正是这份温柔,所以一直喊着要离开日本离开家族的他至今没能逃离这个漩涡,反而深陷其中。
他是个克己而偏执的家伙,从来不喜欢“皇”这个身份,却一直在承担着相应的责任,所以他总是疲惫而憧憬地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在家族这片泥沼间,他握紧了刀站在最前方,岿然不动亦无人胆敢撄其锋,却也无路可退。
樱有时候会想,少主真的会逃去法国吗?
法国就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每个人都该有条后路,不至于最后流落街头无路可去。
他给自己留了路,可这个世界却没给他走上这条路的机会。
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大,所幸源稚生也不需要她的宽慰,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背负很多东西。
她只能在他身边默默陪着他,一直到不得不离开的那一天。
她不善言辞,只有用陪伴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源稚生没有注意到樱的走神,他静静望着窗外。
在橘政宗口中,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血脉究竟来自哪里,难怪那个男人会说源家的血裔早在明治维新就断了,难怪男人会说自己是最后的上三家……
他该称呼那样的男人为父亲吗?
源稚生回忆着那个雨夜在拉面摊的所见所闻,自嘲一笑,实在是无法叫出口啊,他甚至都不愿再见那个男人一面。
在见过那个男人的真实一面后,“父亲”的形象在他这边彻底幻灭了。
“樱,我有和你说过我的童年吗?”他转头看向樱。
“没有,如果大家长有倾诉的欲望,我很乐意倾听。”樱微微躬身。
“有你这个秘书真好。”源稚生无声笑笑,目光却愈发迷离,“从记事起我和弟弟就生活在鹿取小镇上,是一户人家的养子,养父是个寻常山民,我们没见过我们的亲生父母……”
“在学校里经常就有人欺负我们,说我们是被父母抛弃不要的孩子,每每此时我就会冲上去痛揍这群口无遮拦之辈。”
“幸运的是我那位没见过面的父亲给了我一副不错的体魄和血统,同龄人里面没人打得过我,高一个年级也不行,在日本的学校里要想不受欺负你就必须展露出比不良更凶狠的模样,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们兄弟了。”
源稚生说到这里顿了下。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默默想着。
那个比不良还要凶恶的源稚生也会在私下里期待自己的父亲是一名英雄。
这是每个孩子的期盼,尤其是那些从未见过父亲的孤儿,总会幻想着盖世英雄般的父亲从天而降,一见面就是狠狠的拥抱,带着男人的烟草味,热泪盈眶地说儿子咱们回家吧,你老子我已经为你打下了一座江山等你继承,这些年把你放外面是怕有奸人害了你,现在一切都平稳了,你娘在家里做了一桌子菜给你接风洗尘,今天咱爷俩不醉不归,顺便带你见见日后的手下……
所以那时候源稚生一度认为橘政宗就是自己的父亲,不然他一个城里人干嘛老进山里看他?
樱发现源稚生的目光有些朦胧,仿佛神游物外,陷入了某场往事中。
源稚生目光所视是暴雨中阑珊的城市灯火。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过去。
那个他曾试探着问橘政宗是否有孩子的山顶。
篝火前枫叶娓娓飘落,星空在头顶慢慢旋转,男孩鼓足勇气问政宗先生您是否有孩子?
可政宗先生笑着说找女人生孩子这种事对我来说真是太难了,我倒是有意收养个孩子,如果去东京的话你和稚女愿意么?
男孩没有回答,失落地低下头,和酒鬼养父比起来橘政宗自然英伟无数,可源稚生还是想等自己的亲生父亲。
毕竟别人再好,又哪里比得上自家的呢?哪怕那个男人从来没来看望他们。
“那时候老爹经常进山,对于这个唯一对我展露耐心的男人,我初时还是抱有好感的,一度认为他就是我的父亲,但后来得知老爹是混黑道的后,一腔正义的我立即对他产生了排斥心理,再也不跟他说话,相遇时总会强硬地把头扭开。”
似乎是想到了当年那个倔强的自诩为正义朋友的年轻人,源稚生咧嘴笑了笑,樱也笑了笑,听上去那会的大家长就已经是个偏执的孩子了。
“老爹倒也不介意,依旧是周末来探望我那位酒鬼养父,有时候会给我带一些小礼物,但我出门就把礼物扔进垃圾堆。”
“有一次老爹带着蜡烛和蛋糕从山外来,在晚宴忽然拿出蛋糕插上蜡烛点燃,端到我面前说祝我生日快乐,在那之前我没庆祝过生日,因为我从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也没有吃过自己的生日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