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正是朱厚照,而他身边的男子则为王守仁和伦文叙。
他们亦是来为徐溥送行的,但没有前去凑热闹,反而觅了此地,静静注视着那一大群人。
朱厚照突然道:“伯安,伯畴,徐先生为官数十载,可谓位极人臣,如今致仕还闾里。你二人作何感想?”
王守仁和伦文叙对望了一眼,嗫嚅了一会,终究没有出言半句,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略等片刻,见二人仍没有回应,朱厚照又道:“孤所言太空泛了,是吧?那你二人以为徐先生为官为人如何?”
“殿下,徐阁老德高望重,臣若背后议之,实属不妥……”王守仁应道。
“殿下,臣以为徐阁老为官清廉,知人善用,为政事尽心尽力。如今政通人和,一片向荣之象,离不开徐阁老的辛劳。”伦文叙却道。
朱厚照目光仍注视着那座长亭:“伯安,你是顾忌太多。伯畴,你则言不出衷。”
王守仁默然不语,伦文叙讪讪一笑。
未几,朱厚照又道:“伯畴,你说徐先生为官清廉、知人善用、为政事尽心尽力,那是比较中肯的。但若说如今政通人和,一片向荣之象?你不觉得是虚言么?”
朱厚照转头过来,目光移到伦文叙脸上:“不议边地,只谈内地,如今哪一布政司有向荣之象?”
顿了顿,他才又道:“是广东,是浙江,还是哪里?伯畴,你的故里广州府南海县,如今是否人人居有定所,衣能蔽体,食能果腹?”
须臾,他又望向王守仁:“伯安,你的故里余姚县,又如何?”
王守仁和伦文叙无言以对,他们自然清楚,当今的大明又怎可能人人居有定所、衣能蔽体、食能果腹?
伦文叙当年卖鱼为生,因天资聪颖,受人资助才得以进京入太学,到三十二岁连取会元和状元。
王守仁虽然因其父为官而家境殷实,但他曾游历各地,也目睹过甚多苦难事。
有明一代,若先辈通过科举迈入最优的仕途之列,获得一官半职,虽不一定荣华富贵,但过着食能果腹、衣能蔽体的生活是没多少问题。
若只是普通生民,在风调雨顺、无灾无祸之时,或许也能勉强果腹,但若年景不好,流离失所就是常见之事。
“好言好语,每个人都想听,孤也不例外。但孤更想听真实的,而非此类虚言。”朱厚照轻叹了声。
“臣妄言……”伦文叙低头道。
朱厚照转而又望向那座长亭,三人再次沉默起来。
过了良久,朱厚照指了指数十丈之外的长亭,终于说道:“走吧,那些人已散了。”
文臣武官于早朝之后还要当值的,他们能来为徐溥送行是得到弘治皇帝准允,但时间不可能无休止。尽一番礼仪后,他们自要散去,重回各部司当值。
还在长亭内的,只余三人,坐着的是徐溥,其身边站着二人,一人是那郑管事,另一人却是那叫“阿林”的门人。
只不过数十丈之距,仅片刻工夫,朱厚照、王守仁和伦文叙三人已至长亭之前。
还没踏上长亭台阶,朱厚照已经唤道:“学生姗姗来迟,请先生责罚……”
坐于长亭内的徐溥听得微微一笑:“昭之,你来了就好。”
朱厚照早已和徐溥约好,待其离京之时,他将单独为其送别。
徐溥知道他要隐藏身份,随即对身边的郑管事和阿林道:“你俩先到马车那里等老夫……”
两人应了声诺,便退出长亭,向十数步外的马车走去。
王守仁和伦文叙跟着朱厚照走进长亭,双双向徐溥躬身行礼。
“下官王守仁见过徐阁老。”
“下官伦文叙见过徐阁老。”
“老夫已致仕,再也不是阁老了。”徐溥听得连连摆手,须臾又道,“你二人之才干,老夫早有耳闻。似尔等青年才俊,须用心为朝廷效力。”
虽然徐溥已经致仕,但王守仁和伦文叙又怎敢看轻,听得自是唯唯诺诺。
朱厚照走到徐溥面前,握着他双手,打量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庞,口中唤出了声“先生”,便仿似舌头打结,一时之间已说不出话来。
徐溥似知朱厚照之心意,出言道:“昭之,老夫只不过返乡颐养天年,此非生离死别,无须如此。”
少顷,朱厚照轻吁一声:“先生所言甚之有理。待先生回乡安顿好,记得常给学生来信,好让学生知晓先生近况。”
徐溥笑道:“好,好……”
“先生,定要善加调理身体。学生相信,你我再次相见之日不会遥远。”
徐溥听得连连点头,但他心中并不这样认为,他故里宜兴离京师两千余里,就此一别,此生恐怕难以再见了。
又言谈一番,见天色不早,徐溥终于踏上了返乡路,数辆马车缓缓向南而去。
目送着徐溥的车队渐行渐远,朱厚照才对王守仁和伦文叙道:“伯安、伯畴,任重道远,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