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尔一行来到了村东头的一处土坯大院前,干打垒的院墙年久失修,东倒西歪着,几间土房坐北朝南,还有个大的牲畜围子,用一些乱七八糟的杂木围着,一地的枯草屑和冻硬的牲口粪便,此外还有七八匹骆驼在墙角拴着。M..coM
正当他们牵着马往院里走时,附近的一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戴着脏羊皮帽子的脑袋从破旧的门板后探出头来,看到是铁木尔他们回来了,脸上露出了笑容,随后探出身来,冲着他们弯了弯腰,好像在鞠躬。
“吴大哥!”
铁木尔大模大样的摆了摆手,算是打了招呼。他们所住的院子就是跟对方租的,租金是两张羊皮,外加一包黑茶。吴达才虽然认为铁木尔这些人不是善类,可能用自家的破院子能赚点外快,他也乐意。
话说几十年前在湖北武昌府属的马迹岭一带,有个吴姓大户,世代盘踞,亦民亦匪,成了当地一大祸害。当时的武昌官府为了根除祸患,便在乾隆二十八年,将吴姓一族三十余户,男女大小将近百人,分三次迁移到了天山北路,分别安置在了乌噜木齐、巴里坤和甘肃境内的安西府。
巴里坤的这个吴家庄,就是由第二批迁过来的七户所组成,之后开枝散叶,又慢慢增添了其他人家,最终形成了如今二十几户的规模。
吴达才关上院门,插好门闩,小步蹭地的快速跑回温暖的屋内,口中嘀咕道:“这群蒙古蛮子,天天早出晚归的,闹的动静这么大,要是被人告到官府可麻烦了。”
铁木尔等人拴好马,随后便带着沙迪克进了屋内。这几间屋里都是垒的土炕,有灶台和火墙。因为院子里留了人值守,所以刚一进屋便是一股热浪扑来,同时还夹杂着枯草、羊膻气、破毛皮、烟叶儿、牲畜粪便和人汗脚臭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不过对于铁木尔和沙迪克等人来说,暖和才是王道,其他的都不叫事。
冬天黑的早,等外面漆黑一片的时候,简单的晚饭就做好了,麦饼和奶茶。众人包括沙迪克在内都饿了,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沙迪克没有喝过蒙古人的奶茶,尝起来咸香咸香的,喝进肚子里浑身发热。
等吃过饭,铁木尔的班长云岩去了隔壁存放货物的屋子,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了一双八成新的羊毛毡靴和一双棉布袜子,放在了沙迪克的身侧。
“沙迪克老兄,一会你吃完了我让人帮你给脚上抹点药,再把这个穿上。”
沙迪克手忙脚乱的将半块饼子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将手探向靴子,抱在怀里摸了好一会,惊讶的道:“这是给我的?”
“是啊。这么冷的天,没双靴子可不行,要冻病的。”
沙迪克愣了半晌,眼圈渐渐泛红,突然跪在炕上,冲着云岩的方向连连磕头。
“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说!”云岩见状急忙将对方扶起。
夜晚,众人奔波了一天,原本都很累了,然而所有人都毫无睡意,聚精会神的听着沙迪克用结结巴巴的汉语,讲述着自己的过往。
他曾是哈密回王家族中一名台吉的世袭长工,年轻时是个内心倔强、很有心计的小伙子。十几年前,他偷偷爱上了跟他一同干活的一位女仆。姑娘容貌俊秀,身材窈窕,只可惜她那娇美的躯体被裹藏在褴褛的衣衫内。沙迪克编唱了很多赞颂姑娘的歌谣,悠扬的歌声传遍了哈密河两岸。
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刚回家的台吉听到了沙迪克的歌声,第二天便把他和那姑娘叫过去,准备教训两个没有家法的奴才一顿,让他们好好忏悔。可当其看到姑娘动人的容貌,顿时两眼直冒淫火。于是改了主意,下令家丁把沙迪克狠狠打了四十板子,轰出家门,又让人带姑娘去换衣,梳洗打扮。
沙迪克不忍心看见自己的心上人被糟蹋,趁着台吉还没把姑娘拖进卧房之前,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带上姑娘逃跑了。但是很可惜,两人在很快就被抓了回来,回王手下的喀孜以破坏教规之罪,给他们的脖子上系了大石头,扔进了哈密河。
沙迪克很幸运,在下游被一个放羊人所搭救,可姑娘却死了。为了寻找心上人的尸体,他象个流浪汉一样,神情恍惚地沿着河岸奔走了十几天。此后他又跑到巴里坤镇西府衙门去告状,谁料竟被以“有损台吉声誉,致女子名节有失”为名,先是打了五十板子,然后又关了十年的大牢。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牢里熬瞎的。
从那以后,沙迪克便再也不能靠力气干活挣钱,只能弹着友人赠送的热瓦甫,走村串乡,成了卖艺的歌手。
“.一年一年的过去了,冬天和夏天我能感觉到,白昼和黑夜就分辨不清了。”
沙迪克喝了一口铁木尔递来的热水,继续说道:“我走遍了茫茫戈壁,田园村庄,可我没死。这世上的好心人不少呀,他们向我伸出友谊之手,亳不吝惜给出一块块充饥的馕。为了告状,我去了回城,甚至还去了迪化城,回王也好,将军大臣也好,别说见我了,连他们的手下都把我像狗一样轰走,声色俱厉地叱责我滚开,骂我混蛋,活该如此!几年下来,我算是明白了,有钱人的话,无理也有理,无钱人的话,有理也无理。可我不甘心啊!不把仇人的眼珠子挖出来,我死不眼目!”
沙迪克讲完,又探手取过自己的热瓦普,轻声弹唱了起来。
“我一生饱尝人问的苦难,为了生存到处飘泊流浪。这个世界锅底一样漆黑,人人心头都郁积着忧伤。无忧无虑的人谁曾见过?破碎的心回答,那只能是梦幻!这个世道多荒诞,真主为何不睁眼看看?穷人的心碎血流光,求生之道为什么这么难?”
屋子里静悄悄的,灶膛里的柴草和木头被烧的噼啪响,所有人的心里都像堵了块大石头。他们虽然听不懂这位盲人歌手在唱什么,可对方语调中的悲愤却是能感受到的。他们原以为自己当初给清廷当箭丁的日子就够苦的了,谁承想这里的老百姓居然比他们还苦。
此刻他们还不知道,如今在新疆东路的维吾尔人乃是满清治下最苦的一群人,尤其是哈密地区,在某些方面甚至还不如西藏的农奴。由于哈密采取的是外札萨克自治佐以军府制,以至虽然有满清官员对回王的残酷统治看不顺眼,可也只能当看不见,甚至包庇。
如今民间流传着一首民歌:“回王的一滴酒就是我们的一滴血,回王身上的衣服就是我们身上的皮,我们的血汗喂肥回王的身躯,我们的骨头筑成回王的乐园。”
铁木尔被对方的歌声打动,眼眶渐渐湿润了起来,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斯琴,想起了王连长曾对他说的话,只有彻底砸碎这个旧世界,穷人才能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