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动了动胳膊,正欲起身,就听王杰抢先道:“十五爷可先劝皇上息怒,眼下国事蜩螗,保重龙体才是最要紧的。”
颙琰此刻的脸色也异常苍白,乾隆刚才感慨的每一句话都扎进了他心里,点头道:“诸位稍安勿躁,我过去看看。”
等他走进东暖阁的时候,发现乾隆的脸色已不像在西厅里那样难看,几个太监颤颤的蹑着脚步,侍候的小心翼翼,热毛巾揩了脸又送上来热茶,养心殿总管太监王进保正跪在椅后轻轻给他捶着。
颙琰见他闭着眼,不敢惊动,只作了个手势令王进保退下,自己亲自过来替他捶背,又用手在他头肩各处轻轻按摩,约半顿饭辰光,乾隆长长舒了一口气,摆手示意他歇手,喟然说道:“唉,朕想了想,自从赵新出现的这九年,朕一年到头就没有几天安心的时候.朕累了,从心底的累,真想放下眼前的一切,亲自带兵出关,和赵贼死战”…
“父皇……”颙琰见听他说这话,伤心悲凉更甚,心里一酸,眼泪几乎淌出来,已经带了哽声儿:“您别这么想……听着叫儿子难过……前儿您练剑时候,气色身子骨儿不亚寻常四十岁壮年人。儿子和和珅在一边私议,儿子说您能活一百岁,和珅说还不止,至少一百二十岁……咱们大清有您在,您就是儿子们的靠山。北海贼只是嚣张一时,赵新那厮上苍定会降下雷霆收拾他,有您,再难的事儿总都能化解开的……”
乾隆由他轻揉细按,又透了一口长气,伸手在颙琰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又垂下来,叹道:“你也是饱读史书的,活过七十岁的皇帝自祖龙以来只有三个。你说一百岁是孝心,他说一百二是奉迎……”
颙琰道:“不是奉迎,儿子听着是真心话。”
“奉迎也好巴望也好,是真心就是忠孝。”乾隆停顿了一下,轻声道:“那件事,该着手做了。”
颙琰的手停了一下,有些吃惊的道:“是不是太早了些?”
“不早了。东省离京城不过九百多里,北海贼若是再来一次兵犯大沽口,那他们就真的不会走了。福康安那边需要人手,毕竟才灭一国,人心不稳,现在必须得送些人过去。长麟两次遇上赵新在任内作乱,实属运气太差。此人在江苏巡抚任上擒治强暴,禁革奢俗,敏于任事,让他去廓尔喀,能帮着福康安绥靖地方。再者他还是宗室朕是上不了雪域高原了,到时候只苦了你啦!”新笔趣阁
颙琰恍然,这才明白乾隆发作的背后还藏着这样的手段。另外长麟跟和珅不对付他是略有耳闻,如此看来,乾隆是在为自己以后铺路。想到这里,他心里顿时变得滚烫。
乾清宫里发生的这一幕,到了晚间就传进了敬事房副总管太监李秋澄的耳中。到了第二天的傍晚,一名下值出宫的厨子走进了前门大街上的“东鸿泰”茶馆。
别被影视剧骗了,清宫御膳房的厨子可不是太监,他们和所有在宫里当差的大臣一样,下班后也是各回各家,并不居住在宫中,出入宫禁都要佩带火印腰牌。根据后世的清宫档案,以乾隆三十八年为例,内务府所属的七司三院共向各类书吏、杂役、工匠发放的腰牌总数高达7468面。
那厨子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喝了半壶茶听了一段戏后便离开了。他前脚起身离开座位,还不等伙计收拾桌子,后脚就有一个中年人坐了过去。那中年人要了一壶瓜片,两碟干果,等伙计收拾完桌子转身走后,中年人不动声色的在椅子下面摸索了一会儿,很快就摸到了一个小纸卷。半个多时辰后,他也起身离开,回到了不远处“黄升泰”铺子的后院。
夜幕时分,凉白的月色静静的照着偌大的北京城。一根将近三米长,顶端挂有菱形天线的竹竿在“黄升泰”的后院里被人立起,伴随着厢房里响起的滴滴声,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北海军情报局便获悉了清宫里的事。…
乾隆五十八年正月二十一,是京城各部衙门开印办公的日子。与此同时,一条让无数在京旗人坐立不安的消息也开始在城内流传。
内务府将在二月底之前,在京城各旗内择选人丁一千五百户,举家离京前往西宁,而后由西宁入藏,前往廓尔喀。启程的时间被定在了四月底。
在京的旗人们都不傻,知道这是朝廷在安排后路。然而绝大多数家庭都在北京城居住了一百多年,知道这次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都是故土难离。不过有什么办法呢?天杀的北海贼如今都到山东了,打进北京城是早晚的事儿!
天桥,集市上的早点摊儿。蓝色布围子围着丈余的长案,前摆着几张长凳,案上放着一口大碗,雪白的纱布罩下面,是堆得跟小山似的芥菜疙瘩丝儿,里面拌匀了水泡辣椒面,浮头又洒了小磨香油。在长案的旁边是一口大铜锅,里面是被熬得稀稠适中,香气.(⊙o⊙)臭气四溢的豆汁儿。
豆汁这东西最早什么时候有的已经无从考证,不过从乾隆十八年的时候便进入了清宫御膳房。这玩意说白了就是做粉丝的下脚料,因为一个大子一碗,咸菜不要钱,所以很受底层百姓欢迎。虽然不分贵贱,可非要说北京人都爱喝,那纯粹是胡说八道。
“去西宁?老子就不去!……什么地儿能有北京好?咱不说顺治爷入关是在北京登的龙位,也不说那紫禁城和圆明园。单说咱现在喝的这豆汁儿,别的地儿有吗?没豆汁儿的地方,那日子过的还有什么意思!”
两个穿戴的还算体面的旗人一人端着一碗豆汁,一边吸喽,一边聊天。时不时还从碟子里夹几根儿咸的齁人的咸菜丝,再咬一口烧饼。这两位就好这一口,是以大清早城门一开就跑过来了。
“老板,再给炸仨焦圈。”
“好嘞~~”
之前那个尖嘴猴腮的旗人正说得兴起,继续道:“我家主子说了,去西宁这事,都是那些不安好心的汉官出的馊主意。咱们旗人走了,这京城就又成了他们的天下了!”
“说得好,说得好!”他对面的旗人连连点头,接过炸好的焦圈,掰成几段,塞进了烧饼里。
“我家主子说了,这汉人文官啊,就没几个好人。朝廷如今这局面,都是让他们给祸害的。”
“头些年老刘统勋不是挺好的么?没了时候皇上还去他家吊唁来的。”
“那都哪年的黄历了!”
“哎,我听从吉林回来的查六说,那些失陷敌手的,都给北海贼弄到什么苦水岛去了,成天不是开荒就是砍树挖煤。”
“丢人了不是?那叫苦叶岛。我家主子说了,那地方冷啊,冬天出门儿鼻子耳朵都能冻掉了。”尖嘴猴腮喝下半碗豆汁,满足的吐了口白气,又道:“我家主子还说了,如今刘侉子在山东大兴团练,不是什么好事。”
“这我就不懂了,兴团练乡勇,把北海贼打出山东去有什么不好呢?”对面的旗人疑惑不解。
尖嘴猴腮的旗人更得意了,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家主子说了……”
两个头探在了一起。
此时一个卖芸豆饼的小贩推着独轮车过来,椭圆木箱里的芸豆饼被厚厚的小棉被子覆盖着,缕缕热气从缝隙间往外冒。
卖芸豆的小贩捂着一只耳朵,清脆吆喝道:“烫手热嘞哎~~~芸豆饼噢~~~烂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