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微微一笑,抬手示意请进。两人分宾主在禅房内炕上的蒲团坐定,沙弥随即泡上一壶香茗。
中年人环顾四周,古朴的静室内香烟缭绕,靠墙的壁橱里除了放着一部五千卷的北宋蜀版《大藏经》外,还有一些诗集和拓碑帖卷。
屋内正中的香案上,一首魏碑体的七言古诗引起了他的注意。
“清风秋月逼人清,芒鞋策杖到化城。古柏插天双影直,空堂照佛一灯明。但拈佛句翻公案,旋煮冰泉浣俗情。久拟偷闲今日遂,禅床倚枕任鸡鸣。”
“这是法师自己做的诗?”
“贫僧多年前的拙作,献丑了。”
中年人拈须赞道:“今日偶遇法师,才知无涯寺有真修行!”
澄澈淡淡道:“性天澄澈,即饥餐渴饮,无非康济身心而已。”
中年人听了眉梢一跳,心说这老和尚好厉害,随即淡淡一笑。
他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澄澈刚才的话出自《菜根谭》,他只说了前半段,后面则是“心地沉迷,纵谈禅演偈,总是播弄精魂。”那意思就是沉沦于世间功名的人,即便谈禅论道,也不过是假清高,浪费精力罢了。
澄澈看中年人丝毫不恼,随即举杯请茶。之后他看着对面的中年人,开口道:“中堂大人不顾风雪难行,专程跋涉至此,不知所为何事?”
中年人见澄澈一语道破,随即正色道:“本官久闻法师德行高深,特意来此,请法师往双城子一行,劝说朝廷逆匪,平息干戈。”
澄澈微微一笑道:“贫僧正有此意。”
这位中年人,正是乾隆任命的钦差经略吉林、黑龙江两地,肩负剿灭赵新一伙重任的经略大臣,庆桂。
自从今年八月份庆桂到任后,他一边命人整修宁古塔和珲春的城防,同时趁着赏乌林会宣谕外东北各部,严禁与赵逆通商互市。
接着,他又从布特哈八旗再次招募了五百索伦兵。加上吉林将军明亮之前从伊犁带回来的三千人,此时庆桂手下的索伦兵已经增加到了三千五百人。而这已经是打牲乌拉衙门眼下能征召来的最大兵力了。
根据之前对赎回的八旗将官和甲兵的询问笔录,庆桂终于明白北海镇火枪打的比鸟枪还远,而且威力更大。除此之外,那种砰砰响的连发小炮最为犀利,无论披甲与否,只要挨上,不死也得残!
还玩弓箭长刀?还没看见人影儿呢,对面一枪就给你崩了!
面对强悍的北海镇,庆桂深知再让索伦兵像以前一样不习枪炮恐怕是不行了。于是他在九月中旬便给乾隆递了奏折,请求编练索伦火器营,他提出“悍勇加之枪炮犀利,若为奇兵,定能克敌制胜。”
乾隆犹豫了许久,到了十月,终于同意了庆桂的请求,将三千五百索伦兵编为七个火器营,并将配装燧发火枪。
历史上,清廷为了防止索伦部的战斗力迅速堕落,不准索伦兵与其他部队同处共居,以免沾染懒惰恶习。为了防止索伦人从事农业生产而降低战斗力,清廷始终按人丁征收貂狐皮税;不过一应兵丁被征调后,就会免除进贡貂皮的人头税。
(不过最奇葩的还得属乾隆,为了保持索伦兵强悍的战斗意志,他禁止索伦兵使用鸟枪,只能披甲肉搏。)
虽说是批准了,可乾隆内心还是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军略比武器更加重要,再加上忠于王事的将官和兵勇,定能无往不克。
不过,索伦火器营内每个鸟枪手除燧发枪外,另配腰刀一把。至于最该配备的刺刀,那就别想了。
后世很多人都说满清把西方进贡的燧发枪藏在宫里当玩物,导致鸦片战争时武器落后,其实这个说法是不对的。
燧发枪相比火绳枪的优势不在于射速或是装填更快,而是刺刀和火力密度。密集的线列战术,才是燧发枪部队强大火力的原因。
截止到第一次鸦片战争前,清军在各次对外战争里虽然遇到了不少用燧发枪的对手,但没一个对手会用线列战术的;相反,由于满清的冶铁技术相对好,枪管造的不错,使得清军火绳枪精度比燧发枪更好。
比如九进十连环大方阵,之前的大部分对手都达不到清军的火力密度。而且乾隆也仿制过从准噶尔战场上缴获的燧发枪,并装备到了天山旗营。
直到福康安一头撞上了北海镇,满清上下这才觉得九进十连环的火力密度看来还是不够。而福康安在闭门思过、蛰居结束后,亲自找来东正教驻京办的教士们询问,如何增加火器阵列的火力密度;而那帮教士给他出的主意就是大规模列装燧发步枪和进行阵地战。
不过福康安并不知道,对于十八世纪末的欧洲军队而言,燧发枪兵的线列式队形根本没有教士们说的那样,具有强大的进攻性、冲击力和防御能力。
直到十年后拿破仑走上欧洲舞台,将步兵和炮兵同时协作进攻,通过形成密集的火力网,才使得杀伤力达到最大化,进而引发欧洲军事变革。
除了练兵筑城,庆桂的另一手段就是派出探子,对北海镇的防御和兵力部署进行侦查。他能这样做还是源于吉林将军明亮的建议。
话说对于北海镇在富尔丹城开设的大市场,庆桂极为重视。当他听说富尔丹城市场那里无物不换,甚至连铁器都可以用兽皮交换后,他立刻意识到此乃人心向背关键之时,一或失之,噬脐无及。
眼下北海镇的地盘还局限在兴凯湖以南、绥芬河中下游的地区,要是连黑龙江中上游各部都被赵逆以货殖之利引诱,那清廷的赏乌林就只能成为摆设。
虽说他曾经下了严令,秋天没人敢去富尔丹城;可入冬后大雪一封山,那就根本管不了咯。
他原本想派出甲兵严惩和赵逆交易的部落,比如扎克苏噜部。可吉林将军明亮却劝他说,此事宜缓,明年派人去木城宣谕即可。须知彼亦往,我亦可往!不趁着此时摸清赵逆的底细,将来如何挥兵东进?
吉林将军富察明亮已经五十岁了,此人说起来还是皇亲,傅恒的侄子,跟福康安是表兄弟。面对这么一个军中宿将,庆桂深思之后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之后大批的清军探子北上,混入了各部准备前往富尔丹城的商队。那些为了粮食和盐巴,从黑龙江上游长途跋涉到富尔丹城的部落哪敢说个“不”字。满清压在他们头上的淫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近两百年!
等忙完了这一切,庆桂又祭出了另一道杀手锏,宗教牌。他早就听说过无涯寺澄澈禅师的大名,此人出自玉林通琇的临济宗法脉。
如今朝廷有召,又或者出于慈悲心肠,平息世间刀兵,自己亲自来请,想必澄澈也会出山襄助。
庆桂的算盘打得很响,他觉得以澄澈的道行,只要用心去做,到了富尔丹城自然会劝说一些赵逆的人马归顺朝廷。
而只要有了开始,那么北海镇的漏洞就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