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我等偏居北镇,共风沙作伴,与群狼为邻,中原锦绣又与我等何干?
“六镇军民为国戍边,舍身忘死,却食不果腹。南迁之人文恬武嬉,纵情享乐,却身居高位。
“北镇被毁,我等舍弃故土,南下创业,终有今日局面。
“父王与诸君共忆北疆岁月,各自神伤,然而诸位所缅怀者,并非北镇生活,不过是对年华逝去的伤感。
“人生百年,转瞬即逝,自当珍惜当下,建立功名。当今之世,宇文黑獭割据关西,另立中央,此诚上苍以赐诸君共建功勋也。
“如今关西暗弱,而关东兵马强盛,一统大魏,正其时也。若拖延年月,使关西苟存于世,遗祸子孙,时移世易,谁又知将来会是如何?
“越王勾践委身为仆,尚可吞吴。若子孙为西贼所败,我等数年辛苦,尽付东流水,子子孙孙亦将受西人欺凌,低人一等。
“我,贺六浑的儿子,渤海王的世子,高澄、高子惠,向诸位许诺,此役若平西逆,诸君郡公以下者,各自升爵一等,为郡公者,食邑多加千户,诸君若有战功,再另行封赏,高氏子孙与诸君后人共享富贵!”
其实这番封赏高澄与高欢私底下有过商议,并非不告而提,毕竟高澄也防着真有将领存心养寇,一如邙山之战放走宇文泰的彭乐。
他并未以怀朔、武川的出身来煽动对立,转而以关东、关西来代替,毕竟高欢帐下有如斛律羌举等武川大将,高澄麾下也有四千武川骑卒。
在高氏特殊的权力体制下,高澄并不仅仅只是继承人的身份,在众将眼中,他更是能与晋阳分庭抗礼的洛阳派系领袖,是关东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
当然,如今高家父子都在有意淡化晋阳与洛阳两大派系,为高澄将来接班做准备。
原本屏息以待的将领们听得高澄许诺,人人精神振奋,再也不复之前伤感情绪,满脑子都是在平定关西的战事上有所作为,为后人搏一个显赫出身。
毕竟在政治信誉上,小高王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都是‘不类父’三个字。
若是高欢许诺,众人心中难免嘀咕,不知真假,可如今是高澄放言,满座将领都无疑虑,他们不担心高澄是否有能力做到,毕竟只是晋升爵位而已,在高家父子二言堂的东魏,哪有什么难度。
于是他们将目光尽皆看向高欢,想知道高王对此又是什么看法。
这些年高家父子演戏演得多了,众人也不知道今天这一出究竟是不是提前编排好的。
却见高欢放下了手中酒盏摇头苦笑道:
“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呀,既然阿惠已有决议,为父也不敢置喙,就依阿惠所言,若平西逆,诸君郡公以下者更升爵一等,若为郡公者,赏食邑千户,若有战功再另行封赏。”
说罢,高欢起身高举酒盏,对堂下众将昂首道:
“我与诸君满饮此杯,期待诸君努力,奏凯天子,露布报捷!”
众将包括回到座位的高澄纷纷举盏回敬。
冲散了宴会上的伤感氛围,众人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送走了酒足饭饱的众将,高澄又被唤回高欢帅帐,但小高王特意命亲卫去打两盆热水。
“这次是为父孟浪轻率,险些堕了军心。”
高欢坦诚地面对了自己的错误。
原来这一次高家父子真没有事先对台本,高澄这一番表演也是见众将意志消沉,故而重新激起众人斗志。
高澄只是轻笑,他知道,自西征大败以来,高欢一直郁结于心,不祭拜一场,总是无法释怀。
很快,就有侍卫端了两盆热水进来,高澄屏退侍卫,亲自为高欢洗了脸,又让他把脚踩进另一个盆中。
“孝璋、孝瑜又不在,阿惠今日又是做给谁看?”
高欢笑道。
他们两父子何时有过这种温情,高欢打骂高澄,高澄便找与其父容貌相似的犯官殴杀。
在高欢遭受挫折以前,相互猜疑,勾心斗角才是他们父子俩相处的常态。
高澄一边为高欢洗脚,一边轻声道:
“今日虽事出有因,却终究是僭越了,我让人去打热水,本想是在父王怪罪时,讨好父王以求免于责罚,心怀忐忑走进帅帐,不曾想父王非但不怪罪,反而与儿说起自己的过错,儿子这才发觉,父王早就不是印象里动辄打骂儿子的父王了。”
高欢闻言,沉默许久,突然,他对高澄说道:
“阿惠,不要再叫父王,喊一声阿爷。”
“阿爷。”
帅帐之中,父子独处,二十岁的高澄一如儿时轻声呼唤着自己父亲。
自从封王之后,高欢很少再听见这一句称呼,人老了,就总爱回忆一些过往的事。
高欢仔细打量着为他洗脚的高澄,这张俊美的脸蛋在他的视线中一直在变化,时而是才出生时的婴孩模样,时而是学走路时步履蹒跚的模样,时而又是少年时嚷嚷着要骑马的顽皮模样……
面容不断变化,最终定格在为他耐心搓揉双脚的模样上。
一声长叹后,高欢抚着高澄头顶说道:
“阿惠,我有预感,自己命不久矣……”
“阿爷……”
“听我说完,这一次西征,不论胜败,我都会将兵权转交给你,若是上苍怜悯,再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也不会过问军政,只一心在家养孙教子。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这些年来对你,对你们兄弟都少有陪伴,也许是上天看我贺六浑身世可怜,让我有一个这么出色的儿子,也让我能够安心放权。
“或许我早该这样做了,而不是等到如今风烛残年,你的能力远胜为父,若无我的桎梏,任你放手而为,只怕北方早已由乱入治。
“三年前那场大败,是为父刚愎自用,不听阿惠的谏言,才有今日辛苦,为父……悔呀!”
说罢,早已是涕泪横流。
高澄找来一条干净的布绢,为高欢擦拭泪水,按理来说,即将彻底掌权的高澄应该是欣喜若狂,可他内心却无一丝喜意。
与高欢做了这么多年父子,随时常被这个自诩性急的人打骂,但他所给予的权力,还是印证了对儿子的关爱,试问古今,又有几个非独子的继任者,能收获与父亲分庭抗礼的权力。
这一瞬间,贪权如命的高澄却不再为权力而动摇,心中所想只希望能多侍奉高欢一些年月,哪怕高欢在战后继续把持军权。
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去奋斗未来,贺六浑又还有几年,哪怕是没有三年前的坠马受伤,原时空也只活到了547年的正月。
高欢说自己命不久矣,高澄也是看着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心中多少也有数。
分明才四十五岁,却已然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满头华发,身形也略显佝偻,不再是记忆里的挺拔模样。
“孩儿不求权倾天下,但求父王安康喜乐。”
高澄任由高欢抚摸着自己脑袋,动情道。
知子莫如父,高澄的权力欲以及表演欲,以高欢识人之明,又怎么不了解,但这一次,他却能从内心感受到高澄的真诚,也许这就是父子间的羁绊吧。